《鹊踏枝》观霁

2、贰

　　江父和江母还有生意要谈。他们在一周后便启程出发往南边去了。
　　江珂很少出门，许宓宜除了吃饭的时候能见着他，就是在他要出去或者刚刚回来时于大厅里的一个照面。他们两个便会客气疏离的打个招呼，半点都不像是结了四年婚的夫妻啊。
　　江晗玥在家休息了一周缓回了精神，她没有父母的约束，成日同许宓宜待在一处，有时还两个人还睡一张床——她留在许宓宜房间或者拉着许宓宜留在她的房间里。
　　许宓宜穿了白蕾丝的洋装，金色的胸针在前襟闪烁阳光。“宓宜姐姐，听我弹琴啊，我可比三年前弹得好多了。”她坐在大厅的钢琴前，光影投在她的身上，手指灵活的在琴键上跳跃。她像是仙子，许宓宜只能想到这样的形容。
　　或者是江晗玥哼着许宓宜没听过的调子进退转圈，说是在跳舞。洁白又层层叠叠的洋裙旋开，江晗玥便屈膝拎起裙摆朝坐在椅子上的许宓宜行个礼。
　　江晗玥的身影在空旷的大厅或花架下旋转，光影从玻璃或是花叶里透过，渡上暖色的影，她实在好看，许宓宜便鼓掌。江晗玥跳累了，过来挨着许宓宜坐，把头靠在她的肩上。两个人或许一句话也不说，就看屋里的尘埃静静落下，看天上的云，看鸟。或许东拉西扯聊些别的，什么花，昨晚的菜，或是一起背诗。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流逝，谁都抓不住。
　　许宓宜在心底是羡慕江晗玥的，她活的同自己不一样，她可以去看新的东西，学西洋的新知识，这些都是许宓宜做不了的。
　　许宓宜的束缚，不仅仅来源于许家，还来源于自己对自己的禁锢。陈旧的思想包裹着她，她难以从中抽身。许宓宜学了很多年的东西，在这样的时代里，有人遵循，譬如她这样，从旧式家庭中出身的女子，也有人打破，譬如像是江家接受新式教育西式思想的江晗玥。
　　许宓宜嫁到江家的四年，本来是不用遵循的，只是从小被灌输的思想，让她不敢也不知如何去打破这个枷锁。
　　那天在花架下，江晗玥问许宓宜想不想学西洋的舞和文字，许宓宜慢慢的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不了，我笨，学不来这个。”她不敢。从小便是家中安排什么她便要学什么，不许动的便半点也不能沾。
　　许宓宜坐在繁花之下，淡淡的香气落了满怀。她想起幼年喜欢小泥人，便想偷偷的学捏泥人，许父打了自己的手板，摔碎了嬷嬷带给她的泥人。他的呵斥许宓宜至今还记得。“这些东西粗俗，不该是一个闺阁小姐该动的，宓宜，你实在不懂事。”
　　如今到了江家，许宓宜还是留着这种习惯，做事情总想和父亲说，得了他应允才敢去。那次母亲也罚了她的嬷嬷，如今想起来，许宓宜总觉得愧疚。
　　江晗玥大抵也猜到了，她挽着许宓宜的胳膊，没有半分被拒绝的沮丧：“你什么时候想学了来找我啊，包教包会。”江晗玥转过来瞧许宓宜，眼睛弯弯：“我在西洋的时候，同学都夸我说跳的好呢。”
　　许宓宜最后还是应了这句邀请，虽然她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能够实现，或许到很久以后，久到江晗玥都忘记了要教许宓宜跳舞这件事后也不会实现。
　　又过了几天，江珂不在家的时间变长了。江父和江母还没有回来，大抵是生意谈的不大妥当。许宓宜同江晗玥说要午睡，醒来时就找不到她影子。张妈说她在院子里，便去寻她。
　　江家院子里，有个清浅的小池子，也不算大，小小一点。江晗玥就坐在边上，拿着小网捞红鲤玩。许宓宜看了一眼那几条在水里的鱼，被她捞起又放下，最后叫住了她。这红鲤要是再被她这么赶下去，估计没几天就要翻肚皮了。从前她一个人的时候，无聊就来喂喂这几条鲤鱼，这会儿就格外不忍心。
　　“阿玥，我给你做糕点吃罢？”
　　江晗玥扔了网子，拿手帕擦手。“好啊，我刚去西洋的时候吃不惯，可想你做的糕了。今天终于能吃到了。”她把手帕折起来，拍拍裙摆问道：“我可以跟去看么？”她的眼神带着点好奇，许宓宜便点了点头。江晗玥应该是没下过几次厨房，所以好奇吧。
　　许宓宜带江晗玥进了厨房。这四年来她倒是常常做些糕点端给江母吃，虽然在江晗玥家中，但比起这个不下厨的江小姐，对厨房比她熟的多。许宓宜要拿东西的时候，江晗玥马上就拦住她：“我帮你找啊，总不能让你一个人做然后我只顾着吃吧。”许宓宜知道阻拦不了她，就轻轻摇着头无奈的笑，看着她找，她实在是对厨房不熟悉，对着架子上的瓶瓶罐罐瞧了半天，才拿下来给我。
　　许宓宜揉着面团，想着父亲前日来的信。他同许宓宜一样，还是用着毛笔，熟悉的字迹，几乎是命令自己的语气。他说江珂回来了来了，要我赶紧为他生个男孩儿，才算是稳固了地位。又说从今往后，事事要以江珂为主，不要自己乱拿主意。他说女子这一生就该以父兄丈夫为主，如今许宓宜嫁出去了，更要记得，别坏了规矩让人看笑话。
　　许宓宜看着那面团，用指尖戳了它一下，便有了个窝儿，再揪它一把，便成了两截，有一点悲哀从内心升起。难道自己这一生，便要如同这面团一样么？
　　心事满怀的把糕送进锅里，江晗玥和许宓宜说话，许宓宜看着她，想着如若父亲看见了江晗玥，又会如何说呢？说她不守女德，日后是嫁不出去的，还是会和自己说，这样的女子，要离她远些？她不知道，可是也实在想不出江晗玥变成自己这样的模样，那就不是一个鲜活的江晗了啊，而是和许宓宜一样的，被落在时光后的旧物。
　　蒸熟糕点需要时间，厨房里也不是个好聊天的地方。江晗玥握着许宓宜的手，她看许宓宜在想事情，也没有打扰她，只牵着她到了客厅的沙发坐下。
　　许宓宜坐下来，闭了闭眼，把这些杂七杂八的念头抛去，时不时的看着客厅里的落地钟，江晗玥忽然就起了别的念头。“宓宜姐姐，我这两天一定要带你出去逛逛，给你买一块怀表，这样你以后做糕看时间就会方便的多啦”
　　许宓宜基本上不出门，许家的教育便是女子不可抛头露面，虽然江家不用遵循这套，但是长久的习惯是改不掉的。许宓宜不忍心拒绝江晗玥，便笑着摇摇头：“改日吧，哪天有空再说。”
　　江晗玥想说什么，但又没有说。许宓宜猜她是想告诉自己，如今女子出门是很平常的事情了。起了另一个话题：“我哥今天在家呢。”
　　许宓宜没太明白她意思，轻轻的“嗯？”了一声。
　　江晗玥不提这话了，看了一眼钟：“宓宜姐姐，到时间了。”
　　许宓宜站起来往厨房去，江晗玥跟在她身后，像条小尾巴。
　　厨房是有佣人帮着看火的，许宓宜不用管这些事，她和江晗玥在厨房那会，让佣人们都出去了，说是人多挤得很。江家的厨房其实很宽敞，只是许宓宜不用他们帮忙才如此说。
　　看火佣人见许宓宜来了，行礼叫他们：“少奶奶，二小姐。”
　　豆绿釉的曲口盘已经被放到台案上，打开的蒸笼里雾气腾腾。许宓宜待蒸汽散了散，小心翼翼的将桂花糕一块块的夹到两个盘子里。白色的糕点缀着金黄的桂花，陪着绿莹莹的盘，是顶好看的。正是秋天，桂花糕很合时宜。
　　江晗玥端起一盘，眼睛一弯：“宓宜姐姐，我们给我哥也送一盘吧。”
　　许宓宜瞧她一眼，没有说话。往日江母在的时候，是要给江父江母的，如今他们不在，按道理是该给江珂一份的，她和江晗玥两个人吃独食总是不大好的。便点了头，却略有迟疑：“那……我们送上去？”
　　江晗玥就是打着让他们两个见面的小主意，当即便高兴道：“王妈，你把那盘糕点端到客厅去，我和宓宜姐姐给我哥送了糕点就下来！”
　　王妈在江家呆了很多年，对江家的两个孩子都是熟悉的，当即怜惜的应：“哎，哎。二小姐小心手，别烫着了。”
　　江晗玥点着头，就预备往楼梯那走：“哎，王妈，我知道！宓宜姐姐，一起去啊。”
　　许宓宜拒绝不了，提着裙摆跟着江晗玥往楼上走。她走的慢些，江晗玥刻意的放慢脚步等她。江晗玥一手端着糕，站在江珂房门前叩门。
　　许宓宜有些紧张，她的手藏在袖子里，看那扇门打开。江珂看着她们，有点意外。许宓宜站在一边，看见江珂的桌子上堆放着书，他请她们进去坐坐。
　　江晗玥大大方方的拉着许宓宜坐到沙发上，把糕点递给江珂：“诺，宓宜姐姐做的桂花糕，可好吃了。”
　　江珂接过去，他看向了许宓宜：“多谢了。”
　　“尝尝，哥，你快尝尝！”江晗玥比谁都急，她催着江珂。江珂没办法，把糕点放在沙发前的乌木小几上，尝了一块。
　　江晗玥高兴起来“好吃吧，宓宜姐姐手艺很不错的。”许宓宜有些害羞的低了头，江晗玥拉着她往外走，超江珂俏皮的挤了挤眼：“那哥你慢慢吃，我们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