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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认识梁勉 ...

  •   而日后被嘲为“丧家之犬”的某位,此时还是很人模人样的,庄修明凭着多年挨揍锻炼出来的强悍体质,在床上躺了没两天就活蹦乱跳了。

      想到监丞给的养伤假(停课惩罚)还有一天就要到期,他顿时在斋舍里待不住了,趁着上课期间,整个学馆内外安静无人,就狗胆包天地蹿了出去。

      他倒是没打算从管理森严的国子监溜出去,只是在国子监里面四处观望溜达。

      此时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天气晴好,风送清凉,又恰好各学馆都在上课,四处安静无人,庄修明从国子学馆出来后往外走,等看到了书写着“太学”的匾额高挂在一处大门上,就知道自己到了太学馆了。

      太学馆与国子学馆里的荫监生们不同,学子们大多是从各省府、州、县的学生员中选拔出来的,可说是囊括了整个东洲最优秀的一批可造之材,数量也非常可观,总计有千人之多,所以太学馆的面积也是整个国子监最大的,仅藏书楼就有十四间,学生的斋舍有数百间,教师住宅也有数十间。

      整个国子监除了大门口有专人看守,其余地方倒还算出入自由,因此庄修明也不客气,去太学馆里面稍稍逡巡了一圈,没发现什么特别有意思的,也就出来了,然后继续往其他地方溜达。

      国子监总辖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算学,如果加上武学院,一共算是有七个学馆。不过武学院与这几个文学馆相离较远,互不相通,所以庄修明也不白费力气,直接去找此行的目的地了。

      他是想去律学馆转一转。

      这也是他进了国子监之后,一直想去观摩的地方。

      律学、书学、算学,这三个学馆都是培养专门人才的,学成之后,直接由吏部授官,只是岗位的品级都较低。

      譬如律学成绩优良者,毕业之后即可选任州县狱吏,都是芝麻小官,这样出身的官员起点低,升迁速度远不及科举出身的进士,故不受时人青睐……

      但对于平民百姓还是非常具有吸引力的。

      因此这几个学馆主要是招收京城内低级官员和普通民家的优秀子弟,招生数量不多,三个学馆加起来也才百余人。

      庄修明从小到大,唯一感兴趣愿意深入研究的就是律法,还好进士科除了经义、策论外,也要考律义,进国子监之后首先要按学业水平分班,当时他的经义答得可谓一塌糊涂,能进国子学馆最高级的率性堂,就是靠着在律义两道题上理论联系实例,答得出类拔萃,让率性堂的学正实在不忍他旁落别班……

      如今他已经进了国子学馆,以后要考科举入仕,自然跟专攻律义且毕业包分配的律学馆无缘了,心向往之,而不能至,所以这回偷空来参观一下。

      他主要是想看看律学馆这边的博士教习,讲课水平会不会比国子学馆里教律义的那个王夫子更高……

      然后就发现,哎嘿,律学馆讲堂里的那个表情严肃正讲解着法条律例的胡须老头,分明有点眼熟,再仔细一瞅,这不就是王夫子么?原来各学馆中最优秀的一批博士教习们,也正是国子学馆的直讲。

      庄修明意兴阑珊地啧了一声,把探进窗户的脑袋撤了回来,准备打道回府,刚一转眼,就看到不远处,算学馆讲堂的一侧窗户边,也趴着一位仁兄……

      哦,还不能算是仁兄,从个头看,大概只是个八九岁的小孩,正踩着两块青砖,不时往窗户里张望,一边拿笔在纸上勾勾画画,认真写着什么似的,一副偷师学艺的模样。

      小孩?国子监怎么会有八九岁的小孩?而且还跑来算学馆偷师?

      这个年龄,不是应该还在私塾或者书院里么?

      那小孩身上也没穿监生的襕衫制服,应该不是国子监的学子,也不知是怎么溜进国子监的?

      庄修明顿时有些惊奇,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

      他刚走近,就见本来偷偷地够着脑袋往里看的小孩突然猛一缩头,下意识往后一退,瞬间脚下踩空,整个人向后倒。

      “哎!”庄修明眼疾手快地伸手,稍一用力把他身体扶正,才避免了小孩的人仰马翻。

      小孩也吓了一跳,回过神来,转头呆呆地看着他。

      “小弟弟,你在干什么?”

      “没,没在,干什么……”

      小孩磕磕巴巴的,两只手欲盖弥彰地捂住了自己面前的纸张,指缝间隙中,还隐约看得到一些“正勾”“四尺”之类的字迹。

      庄修明见他长得唇红齿白、煞是可爱,且小小年纪就如此敏而好学,不禁心生好感,笑眯眯地轻声道:“你别怕,我不是学官。”

      小孩点点头,这时也看清了面前人身上穿着的生员襕衫,结结巴巴地道谢,“大,大哥哥,谢,谢谢您,刚才扶,扶我。”

      “不客气。”庄修明被人用“您”这么尊重的口吻一称呼,登时有些矜持,不自觉地露出了学长前辈的慈和笑容,“小弟弟,你这样站着很危险的,要不先下……”但话刚说一半,就被小孩有些惊慌地比了个嘘的手势,只得戛然而止。

      “叮——叮——”还好正在这时,放课的金铎声响了起来。

      金铎声刚一响,讲堂里顿时起了些骚动,庄修明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那小孩动作熟练地收整好了摆在窗沿上的纸笔,跳下青砖,抬脚就跑。

      “哎?”庄修明眼睁睁地看着他逃到了讲堂另一侧,抱着纸笔小心翼翼地躲在墙脚下,生怕被人发现似的。

      这时,讲堂里教算学的夫子也走出来了,是个双鬓微白的清瘦老头,正好和庄修明看了个对眼,先望了一眼地上的青砖,有些疑惑地瞅着还站在窗户边的他。

      “先生好,那个,我是路过的。”庄修明尴尬地低头一礼,觉得自己正在替人背锅。

      清瘦老头点了点头,倒是没追究他是怎么路过的。

      他走了之后,讲堂里的学子们也鱼贯而出,不少人都朝庄修明投来了疑惑讶异的目光。

      庄修明啧了一声,觉得自己这锅实在背得有点不明不白,于是就在墙角那小孩眼皮子底下,弯腰捡起了地上那两块青砖,然后转身就走。

      走到了学馆一处僻静凉亭,庄修明在石凳坐定下来,把手里那两块青砖放在了石桌上,守株待兔。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那个一路尾随而来的小孩终于现身,慢慢地走到了他面前。

      “大,大哥哥,这两,两块砖是,是我的,您可不,可不可以还给我?”

      “哦?”庄修明惊讶地看他,“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这个砖是你的吗?”

      “……”说话有些结巴的小孩沉默了一下,怯怯地望着他,“这,这个砖,是,是我捡来的。”

      “哦。”庄修明点点头,一本正经道:“真巧,这也是我捡来的。”

      “……”小孩大概是第一次碰到这么擅长诡辩的人才,愣了愣,居然无话可说。

      论起来也没错,既然他可以捡,那旁人也能捡。那这个砖,现在被这个大哥哥捡了,好像就不属于他了。

      可是,这个砖,是他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搬过来的……

      小孩莫名感到一种委屈,“大,大哥哥,那您,能不能把砖送,送给我?我要用……”

      “哦?你要用?”庄修明故作不解,“你用来干什么?”

      “……”小孩又开始沉默。

      “你说呀?说了我就给你。”庄修明循循善诱。

      “……”小孩盯着桌子上的青砖,欲言又止。

      “你说嘛,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庄修明笑得和蔼可亲。

      “我,我踩着它,才,才能看到,先生是,是怎么摆算筹的。”

      在某人的软硬兼施之下,小孩果然没坚持住,磕磕绊绊地说了真话,他说完松了口气,正要去拿桌子上的砖头,结果砖头却被一只手按住了。

      “等等,我还有一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梁勉。”

      “哦,小勉,你怎么进的国子监呀?”

      “我说,找我爹,就,就可以进了。”

      庄修明眨了眨眼,好奇道:“你爹是谁啊?”

      梁勉用力掰着他的手,脸都涨红了,一着急结巴得更厉害,“我,我爹,是,是梁,梁秋,志。”

      ……

      凉亭忽然吹进了一阵秋风,庄修明按着砖头的手顿时有点不稳,“咳,你刚说你爹,是,梁秋志?”

      现任国子监祭酒,兼翰林院掌院学士的,那个梁秋志?

      他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但放弃了掰他手的小孩认真地点了点头,证实了他耳朵无疾。

      庄修明镇定地松开了手,“小勉,来,给你砖头。”

      梁勉很是开心,分明是拿回了自己的青砖,还礼貌地给庄修明道了个谢。

      庄修明微妙地看了看他,终究还是没忍住操起了闲心,“小勉,你这时候不在书院上学,怎么跑到国子监来偷听算学的课?祭酒他知道你在这儿吗?”

      梁勉正拔腿要走,听到他提起了梁秋志,顿时回转视线,“大,大哥哥,你可不,可以,别告诉我,我爹?”

      “这个嘛……”庄修明故作踟蹰,在小孩有些紧张的目光注视下,做出十分为难的模样,“至少我得知道原因,否则很难帮你隐瞒啊。”

      知道原因跟帮他隐瞒其实并没有什么必要关系,但是一用上了“至少”和“否则”,就被庄修明讲得很有逻辑,所以梁勉不疑有他,犹豫了片刻,便几个字几个字的往外蹦,断断续续把前因后果都说给了他听,原来此事还要从梁秋志在外游学归来说起。

      庄修明对于梁秋志的过往,大部分来自公孙诲的闲聊提及,虽然了解不多,但也知道这位现任的国子监祭酒,是东洲有名的儒学泰斗,以经学造诣而知名于世,曾经抛家弃子在外游学了六七年,直到一年多前才返归东洲,担任国子监祭酒和翰林院掌院学士的职务……

      所以梁勉幼年时一直寄居在梁秋志的一个同姓武将朋友家中。

      而算学馆的那个陈夫子,原先就是梁勉在书院上学时的教习先生,而且也算是梁勉寄居之处的邻里,之前很欣赏梁勉在算学上的天分,经常给他开小灶,直到一年多前梁勉搬回了梁府,才得知他的父亲其实是梁秋志。

      自那以后,陈夫子便换了一副面孔,不再给梁勉开算学小灶了。

      后来梁勉在父亲面前提到了陈夫子,梁秋志经过一番了解后,得知陈夫子是算学科考出身,且在算学上的造诣颇深,便邀请他来国子监任职。

      陈夫子也并未推辞,一年前便离开了书院,来国子监做了算学馆的博士教习。

      但是书院里没有其他精通算学的老师,他一离开,梁勉就更难研习算学了,所以才会跑来国子监,偷听陈夫子的算学课。

      当然,他天天来国子监,书院那边自然是荒废了,学业成绩也一落千丈。虽然梁秋志未对梁勉有过苛责,但是梁勉也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早晚有天会东窗事发。

      “大,大哥哥,原因,就,就是这样的。”小孩微微皱着眉头,似乎也对自己的处境颇为苦恼。

      “哦,这样啊……”庄修明有些感同身受,如果可以的话,他也不想学那些四书五经,只钻研律学来着,不过世事哪能尽如人意,他在石凳上坐直了身体,“小勉,你听大哥哥一言,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回书院上课,至于算学的研习,只要陈夫子愿意继续给你开小灶,不就两边都不耽误了吗?”

      “可是,陈,陈夫子他,他不愿意……”梁勉摇了摇头。

      “为什么呢?他是不是跟你爹有过节?”庄修明陷入自问自答,“也不应该啊,不然梁祭酒也不会请他来当算学馆教习的,真是奇怪……”

      “那个,我,我之前,问过。”梁勉小心翼翼地解释道:“陈夫子,跟我说,算学不,不在,进士科的考,考试范围内,让我不,不要太花心思在,在上面。”

      “噢,原来如此。”

      庄修明瞬间悟了陈夫子对梁勉的一番良苦用心。

      之前梁勉寄居在梁秋志的武将朋友家,陈夫子看重他的算学天分,所以才给他开小灶,有意让他往算学科的方向培养,以后不用去做马革裹尸的武夫。

      但后来知道梁勉其实是国子监祭酒梁秋志之子,年龄一到肯定是能进国子学馆的,可以往进士科努力,仕途大有可为。

      而算学一科历来不受重视,即使学得再好,也不过是进钦天监制定历法、观测天文……何况算学科考出身的官员,官阶也都很低,就比如在国子监,“五经博士”的官阶一般都是正八品,而“算学博士”的官阶却是从九品,是官阶中的最低级别,论仕途晋升,无论如何也比不上那些进士科出身的官员。

      所以为了梁勉的将来着想,陈夫子就不愿再让他花时间研习算学了。

      可是梁勉自己,又分明是对算学一科更感兴趣,否则也不会每日偷偷跑来听课了。

      前途更重要,还是兴趣更重要?是服从长辈们为你好的期望?还是遵从那发自本心的意愿?

      如果是一个月之前的庄修明,肯定会说兴趣更重要,一个人若是不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但如今,他已然知道,再过十年东洲就将彻底天下大乱,而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是东洲朝堂上那些把持权力却毫无作为的奸佞小人,便不得不重新考虑了——要改变东洲的未来,就必须让朝堂上有更多以救国图存为己任的新生力量。

      眼前的这个小家伙,是梁秋志的儿子,而据他在梦里的记忆,十年后的国子监祭酒兼翰林院掌院学士梁秋志,正是变法派的中坚力量,甚至可以说是旗帜性代表人物。

      事实上,在遇到船上那个姓袁的中年人之前,庄修明都不知道还有个一直身处变法风暴旋涡中心的谢端,恰是因为民间公认的,力主变法的,敢于跟权贵豪强抗争的,是以梁秋志为代表的一众清流派官员。

      其实,朝廷在田地、赋税方面准备改旧制的说法一提出来,东洲各地的士林间就有热议,赞成和反对的人互不相让。

      彼时,正是那个素有“东洲第一大儒”之名的梁秋志,写下了一篇立意高远、论述深刻,传遍大江南北的《东洲改制考》,才让争议短暂的止歇了。

      那篇文章,就算是当时对朝局动向鲜少关注,只热衷于打官司的庄修明,也慕名找来看过。

      后来不知各方势力间又经过了怎样的纷争制衡,最终朝廷决定先在两江一带施行新政改革,由此拉开了东洲变法改制的序幕。

      因此,那时一谈到变法,庄修明首先想到的就是梁秋志。

      直到东洲231年底,先帝病逝,新帝继位,变法突然废止,紧接着232年初,两江一带的老百姓因不满回退旧制,率先聚众动乱,庄修明再有耳闻时,只听说那位梁大学士竟因谋反罪被下了诏狱,他的不少学生也受牵连被捕,再后来,各地兵乱匪祸加剧,庄修明又忙于营救庄榷,对他们师生的结局就不得而知了。

      这样说来,眼前这个小家伙,无疑跟他面临同样的境遇,他们都得想办法改变未来。所以梁勉你还是和我一样专心攻读进士科,考科举走仕途吧,以后也好在朝堂上助你爹一臂之力……

      何况梁秋志是以谋反论罪,他的家人都要受株连,那梁勉自己肯定也在其列,所以这不仅是救爹,也是自救啊!

      “小勉,其实……”

      庄修明他想到这里,正要开口劝说小家伙,脑子里却又一震。

      等等,不对,梁勉如今才八九岁,就算十年后梁祭酒出事的时候,也才十八九岁的年纪,极有可能还没从国子监毕业,就要被株连论罪了,根本来不及做什么努力……

      既然如此,又何必抹杀他真正感兴趣的东西……若注定无法改变什么,就更不该留有遗憾了。

      “其实陈夫子的想法我大概已经知道了。你放心,我帮你去说服他,保证让他收你当学生,继续教你算学。”

      “真,真的吗?”梁勉的眼睛都亮了起来,放下了手里的砖头,“大,大哥哥,您,您什么,时候去?”

      “现在,马上,这就去。”庄修明呲牙一笑,拉着他的手,“走!”

      两个人的背影一大一小,从凉亭出发,往教习斋舍的方向走去了。

      “对了,陈夫子本名叫什么?”

      “夫子,本名,九章。”

      “哦,陈九章……咦,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
note作者有话说
第9章 认识梁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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