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迷离》橙子木

1、祠堂大火

　　腊八，乃浮生祭祀梦女之佳节。

　　梦女祠坐北朝南，面阔五间，进深四椽。前正殿，中戏楼，后厢房。整体端丽简洁，大气却并不奢靡。

　　梦女祠身后不远处便是巍峨的挂月雪山，红色肃穆的飞檐和白茫茫的雪互相映衬，美轮美奂。

　　众人先在门口买了香，拜了三拜，插了第一道香。又进正殿，跪在蒲团上拜三拜，再插第二道香。投了些香火钱后，便可去戏楼里看戏。

　　戏台很大，但是看的人太多，后来者都看不清台上唱的何戏。俞澈跟着郑媪与李媪他们穿过人群，上了二楼楼座，终于宽敞了些。

　　“育德堂是少德序和星晓堂合办，他们每年都会给育德堂留个楼座包厢。”郑媪看出了俞澈的疑惑，解释道，“不过主要也是为了孩子们留的。”

　　俞澈笑着点点头。她迫不及待低首去看戏台上的戏官咿咿呀呀地唱戏。见那戏台台柱密排，重檐飞角，且凤戏牡丹的木雕活灵活现，是那简朴却十分精巧的布置。戏台上锣鼓衬着戏腔，唱的正是梦女守护浮生的传奇故事。

　　戏文里，先是一阵兵荒马乱，万民哭嚎。紧接着梦女神兵天降，拯救万民于水火。她率领众官和百姓前往浮生，设下结界，与外界再不互通。后浮生几次动乱，皆因梦女而得救。

　　戏官腔调细腻，却柔中带刚。闻者人心激荡，恨不得俯身再拜梦女。

　　诸人聚精会神之际，却见好几人摔进戏台，身上燃着熊熊火焰，哀嚎着直在地上打滚。戏子们连连后退，生怕火焰烧上水袖。有些慌张脚软的，踩着裙摆跌在了地上，也不顾形象地往后爬去。

　　众人呆若木鸡。不知谁大喊了一声：“走水了！”宛如巨石砸起千浪。人群陡然涌动，皆往大门外逃去。踩踏的哀嚎声，孩子恐惧的哭喊声，男人女人的呼喊声还有花瓶碎裂、物什跌落的声音混成一团。甚至连那价值连城的屏风也被推倒，早就踩在脚下扯烂了。

　　郑媪和李媪一把拉住身边的几个孩子，怕他们慌张，也怕他们一会儿被人群冲散了。

　　“先将这些厚重衣物脱了去！”俞澈身旁的春采当机立断脱下白色披风，又将脖颈上的浅灰色毛领扯下丢了。她拿起桌上的茶水，将怀里的帕子扯成两块沾湿了，分给孩子们。

　　俞澈、李媪、郑媪也见状照做。七个孩子每人都得了块湿手帕捂住口鼻。孩子们互相拉着手，虽然惊慌，却难得没有自乱阵脚。

　　春采推开厢房的门，看了一眼外面的情况。虽然已然有些浓烟，但是火势还没蔓延过来。她招呼着诸人，尽量护着大家开了一条路。

　　“春采姐姐，小心！”俞澈见那些人着急忙慌差点撞倒春采，心都漏了一拍。这种情况下要是摔倒，怕是命都没了。

　　春采稳住身形。她扶住门框嘱咐孩子们：“小心点走。”

　　俞澈和李媪、郑媪一人牵着两个孩子往外挤去。

　　春采拉住一个孩子的手，紧随其后。

　　“不要乱！”有人高声喊着，手里的锣高亢地鸣响。

　　俞澈余光一瞥，只见有四五名红帽黑衣的人手执响锣在主持秩序。许多红帽黑衣也冲湿了自己，有的挑着水、有的拿着水袋跑去起火之处救火。

　　她目光无意中掠到了戏楼后面的一抹黑影。

　　“是七堂火师！”

　　不知是不是因为大家对七堂火师的信任，人群很快井然有序。郑媪拍拍胸脯，松了口气。李媪仍然神色凛然。

　　俞澈拉着孩子的手心里不知不觉也攒出了一团汗。终于到了一楼，火师们护着他们安全离开了梦女祠。

　　眼见人群都已散尽，而火势难以扑灭，火师们也尽数退出，只在梦女祠外围扑火。

　　不多时，大殿已经被熊熊烈火吞没了。黑烟直冲云霄。火光外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一片。很多人都在奔跑着从坠星河捞水过来灭火。剩下的老弱病残也都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帮不上忙的众人便纷纷跪下祈求梦女的原谅和怜爱。

　　俞澈扫视着人群，却并没有看见戏楼后的那个素衣黑貂披风的身影。她紧盯着大门，却再也没看见人出来。

　　难道是我晃眼了？俞澈有些自我怀疑。毕竟除了火师，谁会在大火之时还往火里跑。她只是被烟熏，便觉胸闷得很。想必是看错了。她看着摇摇欲坠的梦女祠，按耐住和火师禀报的心思。总不能让他们为了她不确定的消息而白白送命。

　　郑媪唏嘘道：“这快百年的祠堂，就这样没了。”

　　不远处那群戏官正聚着靠在树边，厚重的妆容也挡不住他们的心惊后怕。有人小声惊呼道：“小官大人呢？”

　　俞澈瞧见他们忽然骚动起来，仿佛有些惴惴不安。她心底升起不好的预感。有个戏官小跑着去寻了火师，慌张地拉着火师的胳膊，险些要下跪。

　　那名火师似乎进退两难。就在这时，一队黄衣簇拥着三顶小轿来了。

　　“星晓坛的人来的还挺快。”春采看俞澈不解，便道，“梦女祠的戏官班子之首是星晓坛秋家堂主秋池的姨母，如今出了事，他们自然要赶过来看看。”

　　第一辆小轿上先下来了一名着一袭鹅黄色对襟半臂齐胸襦裙、手臂上挽着朱红色披帛的少女。少女在小轿旁立着，神色有些坐立难安。紧接着小轿上又下来了一名妆容明艳的女子。

　　后面两辆小轿上下来的皆为挎着药箱的白衣大夫。

　　秋池一对涵烟眉中间绘着繁复艳丽的花钿，朱唇饱满。青丝梳成高高的交心髻，错落插着小金花钿和步摇。火红色的大袖披衫长垂，淡紫色宽博长裙曳地。小轿旁的侍女见秋池下轿，立刻上手搀扶着秋池。

　　少女身后跟着两名带刀侍女。几人身后又跟着一群人，步履沉稳而来。

　　“喏，那瞧着凶巴巴的便是秋堂主，她身旁的是她的小妹，名唤秋棠。秋家代代堂主皆是女辈，可秋堂主父亲早逝，母亲多病，只好在年少时就承了堂主之位。”春采嘴快地给俞澈普及了秋家的知识。

　　火师长飞快地甩脱了戏官的纠缠，上前恭敬作揖道：“秋堂主。”

　　“我姨母呢！”秋棠蹙眉道。

　　“小官大人……还未寻到……”火师长有些哆嗦。

　　秋棠急得甩了手：“那还不去寻！”

　　“可火势凶猛……我这……”火师长面露难色。即使他们是专业的火师，也没有人想在明知送死的情况下，还去飞蛾扑火。

　　秋棠还想再说，却被秋池用眼神阻住了。她眼里蓄了眼泪，嘟囔着：“母亲知道了，又该病重了。”

　　“多谢你们英勇相救，否则，她们恐怕都活不下来。”秋池先是瞥了一眼正瘫在地上哭的戏官，又远远看了一眼树下的戏官们。

　　火师长连道不敢当。

　　俞澈视线扫过梦女祠的断壁残垣。人手不足，火师目前只集中在左侧靠门位置救火。她忽然抬步向梦女祠右侧的围墙跑去。

　　“阿澈！你去哪儿？”春采的声音远远落在了身后。

　　俞澈绕到梦女祠戏楼后厢房的围墙外，踮脚看了一眼已经烧塌的厢房屋顶。心里最后一丝希望也泄了气。

　　生死无常。

　　她仰望着这慢慢被火焰吞噬的屋舍，心底生出一丝无助。

　　两月前，她也这样差点丢了性命。

　　她醒时，便已被育德堂收留。她身侧是一堆玉雪可爱的孩子。他们关切地给她倒水，净手。

　　这些都是来自浮生天南海北的孤儿，和她一样，被育德堂收留着，成为了难舍难分的一家人。

　　春采欢天喜地地询问着俞澈来自何方、姓甚名谁。可她晃了晃头痛欲裂的脑袋，只吐出了一个名字，其他却再也想不起来。

　　“我和春安捡到你的时候，你头上的血流了一脑袋，可吓人了。我们还以为你死了，没想到你命大，还留了一口气。”春采直言不讳。

　　虽然她想不起来之前的事情，但是大难不死的恐惧感这一月仍然时时萦绕心中。她觉得她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事关性命的大事。

　　俞澈刚刚回过神，突然眼前一黑。她被一物砸的连连后退，后背砰地撞上树，这才稳了下来。

　　俞澈疼得倒吸一口气。

　　她缓了好一会儿，眼前的黑雾才慢慢散去。她定睛一看，却发现怀里的是个姑娘！

　　“救她……”耳侧陡然响起个声音，将俞澈吓得打了个激灵。

　　她僵硬地偏头看去，见是个人，而不是鬼，这才稍稍放下心。

　　等等……是个人？！

　　她再一扭头，仔细看去，发现这便是她先前望见的素衣黑貂披风之人。他已然靠着树倒地昏厥过去。

　　他的身上有股好闻的草药香。

　　她望着怀里一身蓝白色水袖、熏黑的脸隐约露出些许花旦妆容的女子，心下担忧。俞澈轻轻将她放在地上靠着树。

　　女子的水袖已经被火燎去大半，好不狼狈。俞澈见女子昏迷不醒，只好去梦女祠正门那喊来火师抬人。

　　火师长听到晕倒的是一个戏官，心里不免升起几丝期待。他领着大夫赶紧前去救人。

　　“小官大人！”火师长涕泗横流，“快！大夫！快救人！”

　　俞澈紧跟其后。秋池等人稍稍来迟。

　　秋棠见到昏迷不醒的秋愿，心里一咯噔。她快步上前，对着诊脉的大夫焦急问道：“我姨母如何了？”

　　大夫隔着帕子捏着秋愿的手腕，闭眸捋胡。他好半会儿才道：“无妨，就是烟熏久了，晕过去罢了。”

　　秋棠等人都松了口气。

　　“他呢？”俞澈话音刚落，诸人皆回首望向她。她被他们炙热的目光一烫，眼神却更加迎难而上，道：“我看他有些严重。”俞澈心里嘟囔：又没说错。

　　大夫诊上男子手腕。紧接着便紧紧拧起眉毛。

　　秋池看出这男子伤重，便道：“来人，将他们带回去好生照料。”

　　“慢点！”秋棠看着自己的侍女红霜背起秋愿，忍不住叮嘱。

　　人群散去。秋池侧头看着俞澈，轻启朱唇：“姑娘救了我们秋家之人，便是我们秋家的救命恩人，若不嫌弃，可随我们回府，定然厚礼相报。”

　　俞澈连连摆手：“不必了，我只是经过！并没有做什么！”

　　“姑娘不必谦虚。若不是你尽早发现我们小官大人，小官大人也不会这么快得到诊治。这围墙也有随时有倒塌之风险。姑娘是育德堂之人？我会差人去育德堂送个信告知姑娘踪迹，姑娘便安心跟我们回秋府吧。”秋池身旁的侍女鹭言恭敬道。

　　俞澈乍舌。秋堂主这名侍女好生厉害。她初来乍到，且人多又杂，这侍女居然也能注意到她是育德堂之人。

　　“多谢秋堂主厚待。”俞澈不再推拒，微微福身。

　　俞澈跟着二人往前走去。她回头望着那仍然燃着大火的围墙。心想他们二人是如何从这大火中逃出生天。

　　他又是谁？

　　这场火是意外……还是与他们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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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古代对戏子有各种不同称呼，例如优伶、戏子、俳优等。多多少少都带有贬义和不尊重。在浮生，各行各业并无明显尊卑，所以便取了个新名为戏官。戏官之首被称为小官。秋愿带的戏班子唱的腔调被称为秋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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