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诞世界》阅读指南》照采

13、发现破碎之人11

　　丽达从核心梦境中抽身，醒在睡得正香的王鹃身边。

　　她翻身起来拍拍王鹃的脸颊：“喂，醒醒，我赢了，你难道不该麻溜送我出梦境吗？”

　　王鹃无动于衷，甚至打起了小呼噜。

　　丽达无语地戳戳她圆润的脸蛋。

　　王鹃做起了旧梦。

　　第一次梦见了奶奶。

　　王鹃起先很惶恐，这是因为奶奶死后她就再也见不到奶奶，甚至没有梦到过，一次都没有。这加重了她对分离的抗拒与痛苦，更加后悔自己当初的心软。

　　她认真思考了让自己如此痛苦的原因。

　　她想念陈奶奶身上的肥皂香味和那一点点挥之不去的香灰味。

　　她想念陈奶奶清晨修剪打理杜鹃花小心翼翼的样子。

　　她想念陈奶奶微笑着从身后变出小蛋糕给她惊喜的样子。

　　……

　　她需要这可恶的柔软的爱。

　　虽然她不相信人与人之间会有“爱”。人们通通心思丑恶，贪婪无知，只不过挂上伪善的面具，被可笑的道德左右摆弄成小丑的样子。

　　她能理解这些，能理解人们在阴暗处摘下面具释放本性，去犯罪。要么就扯着大旗发起战争。

　　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是利益。

　　人的本能是繁衍后代传承基因，这是人之所以结合生下孩子的原因，就像她的父母。但他们生下了残次品——一个无法给他们提供情绪价值，既不乖巧又不可爱的孩子，一个疑似大脑发育异常未来一片灰暗，无法让他们扬眉吐气、安享晚年的孩子。

　　所以父母选择抛弃她生第二个孩子，她能理解他们的动机。

　　不过是抛弃没有价值的东西，不过是自私地为自己考虑而已，这很正常。

　　她不能理解的是他们为什么要找冠冕堂皇的借口：生二孩是为了弟弟长大后照顾姐姐——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个所谓的弟弟。

　　她不能理解他们为什么要把自己伪装成陈奶奶那样的好人，那样在王鹃认知之外的人。

　　知道自己异常的人，比如她的父母，比如老家那群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会很厌恶她，恐惧她。

　　他们会恨不得离王鹃八丈远，捏着鼻子说王鹃“心理变态”“天生坏种”“未来的反社会分子”“真是没救了”等等。

　　王鹃只会平静地继续手上的动作，心里轻蔑地想着：“装什么？”

　　难道你们不会想杀死一只如此脆弱，生死由你掌握的小动物吗？难道你们小时候没有残忍地玩弄蚂蚁、蜻蜓，扯掉它们的手脚或翅膀看它们可笑地挣扎吗？难道你们没有背着爱人出轨，谋划他人的财产吗？难道你们没有出于嫉妒或无聊传播他人的谣言吗？

　　偏偏，陈奶奶没有。她打小就尊重生命，没有刻意碾死过一只蚂蚁。她与早死的爷爷相濡以沫小半辈子，平日里探讨的全是诗词、学生、养花等等两人兴趣所在生活相关的事情，从不曾嚼舌根论长短。她在爷爷死后也没有再找一个伴的兴趣，并不是刻意要守寡，但却不知不觉孤老一生。

　　她知道王鹃大脑先天性发育异常，目睹孙女杀死笼中之鸟。既不骂人是“天生坏种”，也不可怜王鹃“生来残疾”。她只是抱着王鹃安抚，说：“我的鹃鹃只是不同，生来不同。世上有那么多不同的东西，不同并没有罪。”

　　王鹃觉得不可思议，世界上居然真有这样的人？

　　她不相信，她的生身父母尚且厌恶她害怕她，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如此盲目地，耐心地，十几年如一日的爱她。

　　她不相信，爱是一种她不能理解的幻觉。

　　也许陈奶奶对她的爱，只不过是她在无微不至的照顾中，在甜食的刺激中，在好闻的味道中，大脑分泌多巴胺和其他激素，所营造的愉悦氛围。而陈奶奶将这种感知，定义为“爱”。

　　就像开朗阳光也是她刻意营造的假象，既是她模仿着其他人为了在世界上生存所生出的保护色，也是猎手对猎物设下的圈套。

　　她的温柔与耐心只是为了让小鸟不受惊飞走，但陈奶奶是为什么？她居然什么都不图，为王鹃安排好一切后平静死去。

　　陈奶奶从未奢望过王鹃为自己付出什么，连情绪价值也不求，王鹃得以在陈奶奶身边卸下伪装做回自己。

　　陈奶奶对王鹃只有一个要求：不要沾血，克制对血腥的渴望。

　　所以当王鹃情绪暴躁无法排解的时候，她都会自觉用甜食舒缓情绪。

　　这个法子一向很管用，直到陈奶奶住院。

　　她意识到，奶奶要死了，包裹她十几年的那种她不能理解的名为“爱”的奢侈品，要离她而去了。

　　再也不会有人像奶奶一样爱她，再也不会有人像奶奶，喜欢杜鹃花、喜欢用小蛋糕哄她。

　　王鹃感到绝望，吃小蛋糕、甚至是虐杀小动物也无法缓解的绝望。

　　这种绝望在她捡到旅游手册，发现上面的招魂阵时，变成了希望。

　　然而她最终还是放任奶奶自然死亡，没有用阵法强行留下她。

　　也许，她有了爱人的本能，但她当时还没意识到。

　　她只是在心软中想，我会尽力好好和你道别的。

　　梦不到死去的亲人，是一种长年累月的折磨。

　　王鹃在陈奶奶下葬后的第三个月，在这种折磨中抓狂。

　　她摸着玉佛蜷缩在天台，呜呜咽咽地呢喃：“我想你，陈畹兰。”

　　如果爱是一种她不能理解的幻觉，那么她需要这种幻觉。

　　哪怕是再梦到陈畹兰一次。

　　于是她从册子上找到了制造幻觉的阵法，还无师自通地改进为可以借助入阵之人的记忆编织直击人心的幻觉，以操控人的情绪。

　　可惜，她从来制造不出让自己能沉浸其中的幻觉，因为她心知肚明那是假的。

　　于是，王鹃退而求其次，天台上那个温暖的拥抱，让她发现周珊的拥抱能缓解她的狂躁。

　　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但她，已经不是人了。带着怪谈气息的黑线侵蚀着王鹃的身体，污染着王鹃的认知。

　　被扭曲的王鹃想，我可以和周珊长长久久地做好朋友，没有生离，绝不会死别。

　　因为周珊和她，都将成为她亲手制造出来的怪谈的关键部分，骨血相融，永不分离。

　　————

　　周珊没有想到她还能梦见奶奶，如此真实如此让人恍惚。

　　乡下老屋，窗帘被拉好，不露一丝月光。一片漆黑中只有佛龛前的烛光耀眼，陈奶奶燃了香插好，双手合十抵着眉心深深地低下身叩拜。

　　“一切罪孽，罪在我身。”

　　而玉佛搁在香炉旁边一个半开的小盒子里，玉质弥勒佛肚皮溜圆，笑容慈祥。

　　一大一小两尊佛像，是如出一辙的慈眉善目，低眉含笑，慈悲怜悯地看着祭拜之人。

　　这似乎是请了佛像和玉佛回来的那天晚上。

　　王鹃将这段记忆忘得干净，她只是从陈奶奶身后跑上前扶起她：“奶奶，你不要跪，这世界上根本没有灵魂、没有来生、也没有神佛。你有什么罪？你不需要跪。”

　　陈奶奶听了这话很是有些恍惚。

　　她也觉得这世界上没有鬼神，但孙女对于血腥的天然渴望让她觉得手足无措。如果这世上真的没有鬼神，那么梦魇中孙女杀死路人的那种场景就会一次次在她的担忧中在梦里重复，直到有一天成为现实。

　　毕竟因为大脑发育原因，王鹃天生缺乏共情，对恐惧的情绪不敏感，也缺乏对自身情绪的控制，一个不慎就可能走向极端。

　　陈奶奶不可能时时刻刻看管她，因此才更为焦虑。

　　以医学为代表的现实世界已经对她孙女的情况判了死缓，她自己虽然在做着努力教育孙女但是也知道希望渺茫。如果孙女有一个健康美满的家庭，从小环境就好，那么可能会好些，但她偏偏摊上了一对不靠谱的父母和一个暮气沉沉的奶奶。

　　所以如果真有神佛就好了，她还能让注定悲剧的命运回转，恳求神佛让王鹃痊愈，祈愿孙女一生安康顺遂。

　　也只有这么跪着祈祷之后，她才能安稳入睡，不被血淋淋的梦魇缠上。

　　所以陈奶奶略过那段戳破幻想，摆出事实的话，颤着手抚摸王鹃的眉眼：“鹃鹃，你怎么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王鹃握住陈奶奶的手乖乖回道：“奶奶，我不是一夜之间长大的，我今年就满十八岁啦。”

　　陈奶奶迷茫地回忆了一下，觉得可能是自己年纪大了健忘，高兴地握着王鹃的手说：“我们鹃鹃要满十八岁了？好啊好啊，长大了好，等你过生日奶奶给你订你喜欢的巧克力蛋糕吃。”

　　王鹃孩子气地抱住陈奶奶，眷念地吸吸鼻子。

　　“陈畹兰，我不要巧克力蛋糕，你不要走，永远陪着我好不好？”

　　王鹃话音刚落，梦境就像坏了的灯泡一样闪烁不停。

　　陈奶奶回话的声音也显得飘渺悠远：“傻孩子，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没有谁能一直陪着谁的。答应奶奶，你要向前看，要好好地活。”

　　王鹃想说，我不要向前看，我偏要一直想着你，要你陪在我身边。

　　王鹃想说，陈畹兰你不许走。

　　王鹃拼命地搂紧面前的老婆婆，越是用力越是抱到一场空。

　　她眼泛泪花，还想对陈奶奶说些耍赖卖痴的话。

　　最终她只是嗅着空气中浅淡的肥皂香味，轻轻地说：“我爱你，陈畹兰。”

　　陈奶奶常说她爱鹃鹃乖孙，王鹃却一次没有说过爱她。王鹃一直认为自己不会愚蠢地爱任何一个人，只要享受陈奶奶不计回报的爱就够了。

　　这是第一次，王鹃承认自己也会爱人。

　　丽达听见了王鹃的梦话，猜想她应该是梦见了陈奶奶，一时间有些唏嘘：陈奶奶多好的一个人呐，偏偏养的孩子都不像她。亲生儿子自私、冷漠、看重脸面多过母亲，在母亲卧床病重的时候不来看望，净操心怎么办葬礼。亲孙女，是个脆脆鲨，脑子有病，爱好鲨人。

　　丽达老成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