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有下策》我有一只芽

2、天上宫阙

　　沿青石步道走了三十来步，慕容皎脸色就沉了下来，她埋着头紧盯着地面，拖着沉重的步子继续朝前走着。

　　秋风透着丝丝凉意微拂而过，平静的湖面掀起层层水浪，三两只水鸟点着圈圈波纹，从水面跃起，掠过杨柳岸树梢头飞向蔚蓝色的长空。

　　簌簌簌簌——

　　听到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慕容皎感到一阵烦躁，纵使眼前秋意浓稠，风景如画，也削弱不得这心下之感半分。

　　她转头面向身后的侍卫，精致小脸上又换上了一副泰然自若的表情，云淡风轻道：“皇兄所居何处，本宫又怎会不知？你且先退下吧。”

　　侍卫一怔：“大长公主，方才陛下交代卑职……”

　　慕容皎眉眼一皱：“怎么？本宫说的话，你就不听了？”

　　“大长公主，卑职不敢，这就先行退下了。” 侍卫不再迟疑，恭敬行完拱手礼便退了下去。

　　待侍卫走远，慕容皎脸色又是一变，心下烦躁之感实在太过强烈，她终于再也装不出好颜色了。她杵在原地，双眼望着湖面上的碧波微澜，停留好半天，才迈开步子独自打道回府。

　　唧唧唧唧——

　　身旁榕树上传来一阵鸟鸣，声音尖锐，杂乱无章，像是一把断了齿的抓子，挠动着慕容皎那颗躁动的心，为她原本就烦躁不堪的情绪又添上了一把火。

　　唧唧唧唧——

　　啊！这该死的鸟叫，叽叽喳喳的，可真是烦人！慕容皎一个快速转身，使出五分力道提脚踹上了身旁的榕树。粗壮的树干瞬间崩开一道裂缝，枝头一群呆鸟惊得四处逃窜。

　　正所谓，潇洒都是给别人看的，人前洒脱，人后闷气，就是这样公道。

　　看着树干上的裂缝，慕容皎摇了摇头：“抱歉，方才一时火大没忍住，回头我就找人来给你补一补。”

　　慕容皎继续向前走去，方才御花园里的那番场景就像是一张巨幕，稳稳贴在她的视线前方，任凭她怎样驱遣都挥散不去。

　　一路上她心烦意乱，步子是越走越快，一不小心竟然被柳枝挂住了辫子，真是时运不齐！乌黑如云的长辫末端绞在了柳条横生的枝节上，被硬生生拉成一根斜线，扯得她头皮紧绷。

　　慕容皎转头抓住辫子猛地往下一拽，数片柳叶被拉扯下来，飘散在了空中，洒落在了地上。

　　如此这般还是不解气，她抓起旁边几根柳条又是好一通乱拽。柳絮在空中乱舞，沾了她一身不说，还呛得她捂着嘴直咳嗽，这大抵只能用自作自受来形容了。

　　此番又折腾了好半晌，慕容皎才迈开步子，顺着记忆她来到了未央宫。

　　时隔四年，未央宫还是老样子。四面高高的朱红色院墙，房顶铺着金色的瓦片，四角微微向上翘起，横梁上点缀着几尊雕工精湛的麒麟神兽。

　　大门口矗立着一对高大威武的铜狮，重可达千斤，它们的脖子上挂着巨大的铜铃，身上穿着如铠甲一般的外披，身姿雄健，浑圆的双目炯炯有神，以一种目空一切的姿态睥睨着前方，尽显皇家威严。

　　说来，这未央宫还是当年大绥第四位君主慕容桢在位时期，不惜耗费大量财力和人力，聚集举国上下的能工巧匠历时数年斥巨资修建的。

　　这慕容桢是大绥历史上出了名的昏君，为人骄奢淫逸，凡事都要讲究个排面，他在位期间挥霍无度劳民伤财，天下百姓苦不堪言。直到大绥第五位君主慕容株，也就是现任君主慕容皑和前任暴君慕容皖之父，举兵起义推翻了慕容桢的昏政，大绥百姓才得以安生。

　　这慕容桢修建的未央宫自然是奢华大气的。如今二十几年过去了，这座宫殿依旧气势恢宏，可从整体布局上来讲就是规规矩矩，似乎没什么可让人觉得新奇的。

　　回想起一些前尘往事，慕容皎不由地撇了撇嘴，抬头朝未央宫旁边望过去，她几乎快要被惊掉了下巴。

　　未央宫旁边这是个什么玩意儿？这哪里是什么宫殿，简直就是一座头顶冒着绿光的庞然大物啊！

　　先前心下的种种烦闷之感瞬间被眼下的震撼取代，慕容皎站在门口摇了摇头，不经感叹道：“此宫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一回见！”

　　这座传闻中的大长公主府外观呈方形，院墙高得出奇，比未央宫都高出了半截。

　　真正最让人觉得震撼的，是它的颜色。外围墙面刷着墨绿色的涂漆，隐约透着几分神秘感，还好这绿色够深，才不至于让人被扎了眼去。

　　屋顶上方铺叠着绿色琉璃瓦。在阳光照射下，琉璃瓦片晶莹剔透泛着耀眼光芒，有如一排排翠青的竹条，又如一粒粒碧色的宝石。乍一眼望过去，整座宫殿那叫一个绿光闪闪，绿气冲天。

　　令人感到丧心病狂的是，连两扇大门也不肯放过，还是绿色的。若不是大门上方悬挂的那块绿漆金丝楠木牌匾上，赫然写着“大长公主府”五个大字，慕容皎都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她打心里觉得，当时建造的工匠们估计在想：究竟是哪位皇后那么倒霉，绿到发光！

　　大殿门口当值的两名宫女容貌清秀，一个身材高瘦，一个身材娇小，二人衣着同款淡绿色丝质纱裙，正端端站在门口。

　　其中那名身材娇小神色腼腆的宫女看上去有些眼熟，但慕容皎一时又想不起来了，毕竟此前她四年都没出过毓秀宫，宫人们的长相她都忘得差不多了。

　　二人瞧见门前这名满身狼藉的粉衣麻袋女子，立即快步迎上前去，毕恭毕敬行礼：“奴婢碧潭/碧池参见大长公主。”

　　碧潭？碧池？怎的连宫女的名字也是绿的！慕容皎强忍着无语：“两位绿色姑娘，免礼。”

　　绿色姑娘？唤作碧池的那位娇小宫女直接愣住了，粉白的小脸上僵着两道弯月眉，表情呆萌。

　　碧潭则是一脸平静：“陛下特命奴婢二人在此恭迎大驾，大长公主里面请。”

　　“好。”慕容皎微笑着点头，由着两位绿色姑娘领她走进了这座传闻中的大长公主府。

　　若说宫殿外观叫作品味清奇，那殿内就可谓是叹为观止了。

　　大长公主府庭院宽阔，中间建着一座假山，周围设有数处花圃栅栏，栅栏上方是一排翠绿竹架，上面整齐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盆栽盆景。花圃外侧青石步道青中泛蓝，穿插其间。

　　步道旁还建有一座红雪松六角凉亭，内置白色大理石桌凳，一侧放着把藤编摇椅，扶手上缠着墨绿色双绉真丝绸缎，座椅上则是摆放着三两只浅绿色的刺绣抱枕。

　　当然，少不了，凉亭顶部瓦片还是绿色的！这不仅是绿到人发光，还绿到人心慌。

　　大长公主府西边、南边、北边三面院墙都修建得格外高大，只有一面矮了约摸半丈，自然就是东边儿与未央宫相隔的那面墙了。

　　看到如此情形，慕容皎脸上先是闪过一抹震撼，接着又闪过了一抹尴尬：“两位绿色姑娘，这座大长公主府如此……清丽脱俗，究竟是何方神圣设计的？”

　　碧潭再次侧身恭敬行礼：“回大长公主的话，大长公主府是陛下亲自为您设计督造的，历时三年于不久前才完工。”

　　慕容皎抿起朱唇：“原来如此，陛下他可真是有心了！”她跟在两位绿色姑娘身后，沿着蜿蜒曲折的青石步道继续向前走去。

　　慕容皎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与未央宫相临的那面矮墙下方，那儿似乎有一大团白花花的东西，着实很难让人忽视。

　　她绕开碧潭和碧池快步走到那堵矮墙附近，凑近了些一看：这是一排汉白玉雕塑？

　　天呐！这都雕的什么玩意？趴着的，侧着的，仰着的，蹲着的，卧倒的，还有四脚朝天的，雕工极为精细，毛发根根分明，神色灵动，栩栩如生，可谓巧夺天工。

　　这竟然是一排身形壮硕且姿态各异的狗啃骨头雕塑！比起未央宫门口那两尊威严霸气的铜狮，这几尊极具个性化的汉白玉狗啃骨头雕塑真是完胜了。

　　慕容皎跟在两位绿色姑娘身后走进内殿。大长公主府内殿由三部分组成，一间大堂，两间里屋。厨房和宫女侍从们居住的厢房则是设立在庭院一侧。

　　大堂正中央摆放着一张巨大无比的鱼肚白大理石餐桌，长宽各一丈有余，这个尺寸实在是令人汗颜。角落则摆放有一张巨大的红木梳妆台，上面放着各类胭脂水粉。梳妆台旁是一个七层高的金丝楠木摆柜，陈列各式各样造型典雅的独山玉雕。

　　等等，纱幔下那若隐若现的巨大平台是怎么回事？上面铺着雪白的蚕丝被，难道是床？这效果还当真是追着“每天从八百尺的床上醒来”就去了！

　　慕容皎跟在两位绿色姑娘身后，朝着右边的里屋走了过去。推门而入，她又是惊了，这哪里是什么里屋？这分明就是个浴室！

　　面前竟然是一个巨型澡池，大到一眼望不到头，热气腾腾，烟雾缭绕，如梦似幻。旁边还有一个六层高的橡木置物架，边框依旧刷着熟悉的绿漆，上面还摆满了五颜六色的胰子。

　　紧接着两位绿色姑娘又领着慕容皎去了左边里屋。推门而入，这竟是一个衣帽间！屋子里那一排二十几扇雕花柜门又是甚？全都是衣柜？

　　慕容皎打开柜门一看，里面全是各种款式的黑色衣裙，都是用上好的丝绸制成，从剪裁到压边走线都十分考究，款式也很是时兴。

　　衣柜下方整齐摆放着十几只祥云纹沉香木首饰盒，盒盖上还做了不同式样的百宝镶，采用银丝配合珍珠，珊瑚，蜜蜡，南红玛瑙精工镶嵌制作而成。

　　她打开其中一只木盒，里面全是晶莹剔透的翡翠。她从盒中取出一只圆条手镯和一对水滴耳环，凑到眼前细细一赏，可真是难得，这一盒子翡翠竟都是出自同料。这些硬玉种老底细，晶莹通透胶感浓郁，色辣正阳浑然一体，还带着寒光凛冽的刚性。

　　慕容皎来到大堂那张巨大无比的鱼肚白餐桌旁边坐下，抬眼扫视着这偌大的大长公主府，从结构到摆设再到家具，什么都巨大化，与她方才在御花园里得来的封号“大长公主”可谓相得益彰。

　　她起身走到一面七尺高的铜镜前照了照，这不合身的宫女装看上去还真是滑稽。她掸了掸肩膀和头发上散落的柳絮：眼下一身狼藉，还是先沐浴更衣为好。

　　她正准备抬步去往浴室，猛然回想起了方才在湖边踹树之事，说了要给人家补一补的，就要言出必行。

　　她回头一看，碧潭和碧池正身姿端正地站在她的身后，一副随时听候差遣的模样。

　　“对了，御花园湖边有一棵榕树，方才被本宫给踹了，你们找人去修一修树干。”

　　碧潭恭敬道：“是，大长公主。”

　　慕容皎转身朝着浴室大门走去。

　　碧池像一只柔弱无害的小白兔，蹑着步子悄悄跟在慕容皎身后，丝毫听不见脚步声。走到浴室门口，她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终于还是开了口：“大长公主，奴婢来伺候您沐浴吧。”

　　“好！”

　　不得不说，这热水池虽然大得有些怪异，但的确是受用，水温非常合适。浸泡在热气腾腾的浴池中，慕容皎用手浇拂着温水，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说起来，她已经四年没这样舒舒服服洗过澡了。此前她被关在毓秀宫里，宫人们三天才送两桶水过来，那水还经常是半温不热的，洗澡很容易感冒，胰子也是三两个月才分发一次，根本不够用。这些她除了默默忍受，根本别无选择。

　　想到这里，慕容皎感到一阵心酸。她抬手指了指置物架：“碧池，你替本宫取一下第三排那枚淡粉色的胰子。”

　　碧池连连点头：“大长公主，奴婢这就去，这就去。”说完，她立即从置物架上取了一枚胰子，捧在手心里小心翼翼奉了过来。

　　慕容皎看着她手中的胰子，不由皱起了柳眉：“碧池，你怎的给本宫拿了这个啊？”

　　碧池眨了眨有些懵懂又有些可怜巴巴的大眼睛，表情委屈：“大长公主，奴婢……奴婢……”

　　慕容皎怜香惜玉之心顿时发作，连忙对她轻轻摆手，温声说道：“没事，这只胰子也挺漂亮的，就这个好了。”

　　“好……好的，大长公主。”碧池将胰子递到慕容皎的掌心里。

　　慕容皎接过这枚淡绿色的胰子，拿到眼前凑近一看，这胰子造型竟十分别致，上面还雕着几朵精致小花，味道则是清新淡雅的茉莉花香。

　　沐浴完毕，慕容皎合着中衣慢步走出了浴室。她拢了拢散落在肩头的乌黑长发，来到衣柜前，从里面挑了一件黑色珍珠缎抹胸长裙换上。

　　果不其然，这裙子肩宽衣长似量身定制一般，可唯独胸围有勒感，应该是做小了一圈儿。慕容皎低头看了一眼高高隆起的雪白胸脯，想起自己曾经的平坦，她抿起朱唇自嘲般笑了笑：“这几年我在毓秀宫里吃不好睡不好，不缩水也就罢了，竟然还长了！不错！不错！”

　　她从沉香木首饰盒中取出方才那套高冰阳绿的翡翠手镯和耳环，往手腕和耳朵上一佩，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她欣然一笑。

　　打发走碧池之后，慕容皎独自走到窗边坐下，透过绿色纱质帷幔，她静静望向了窗外。

　　大长公主府庭院宽阔空旷，墙边草木茂密，青中泛着抹黄调，落在花圃里的枯叶伴着秋风翩然舞动。万里晴空中一排大雁成群结队自由翱翔，向南飞去。

　　看到眼前这样一番怡然自在之景，慕容皎心下不免有些感概：今昔往夕应不识，不知不觉都过了四年了，同样是在这皇宫里，当年的处境却是大为不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