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8、38丨往事烟吹梦西洲(一) ...

  •   “您碰过了窥珠,夜里恐怕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梦境或者回忆,万望宽心。”

      墨雪消并没有把这句叮嘱放在心上,他一向是不醉不睡。

      因为他不能睡。

      六宛一顿六碗米饭,他一觉梦魇如魔,虽说哪个都不正常,但又对于本人又是一件习以为常的事情。

      一开始他不睡,后来差点熬死自己,昏死过去了,昏死过去也逃不开一夜惊魂不定,再醒来孑孑一人,茫然、惊恐,愤怒,狂躁……一切悲恸都打翻融在一起,恨不得拆了这苍天的补天石补在心口。

      他脑子里滚着熔浆,却通身冰冷彻骨,盛怒之下一剑劈开了乌涯山的一角。

      后来,他开始采矿,做镇妖九心铃。

      他想把自己累死,累到没有力气总归不能再噩梦了吧。

      然而并没有什么成效,他还是会独自在岑寂的深夜满身觳觫地惊醒,看着外面冰冷空洞的景色慢慢褪去身上的冷汗涔涔,长夜漫漫,没有一灯一火,艰苦难熬。

      再后来,他选择了借酒浇愁。

      喝到一片空白,而梦境还在,只是因为一片空白,他像个孤魂野鬼一般恍惚地看着那些梦,不会参与进去了。

      这样仿佛那些魔咒苦厄才会过去,胸腔中的炽痛伤疤才会感觉不到。

      只是这样一来,他第二天会在各式各样的地方醒来。

      或乌涯山的湖水里,或已经被他挖出一个坑的矿洞里,可能会泡到全身冻僵,也可能会蜷缩成一团。

      总会过去的,他一直这么想。

      他只能这么想。

      浮生如萍,总会一年年凋零枯萎。

      他想过,要是梦能杀人,他早就被千刀万剐凌迟了。他也想过,若是有一天他醒不来,或者分不清,是解脱了还是沉沦到底了。他甚至想过,如若有某个神仙能救他一命,哪怕不再噩梦一次,他说不定就以身相许了。

      桑无渊走后,墨雪消充耳不闻外面的喧嚷,推开窗,看着外面阴云叠障的深空,不夜的盏盏灯火倒似成了人间星火,只是那闪着热度的光,总归在眼里没有一丝温度。

      他掏出那个精致的小香包,把那挂坠拿了出来。
      ……
      ……
      四月,柔风和煦。

      清浊山的红杜鹃摇曳着,从山下到山顶如火烧云一般一路攀上,墨雪消摘了一朵,插在澹光台的阵法衍生台上,像一捧火苗,点亮了那没有感情的场景中的一隅。

      他闲着无事坐在台上,玩着自己创出来的阿鼻杀阵。

      苏怀瑜从外面回来,负手匆匆走过,余光好像看见有人胆大包天地坐在衍生台上,便又匆匆走了回来,见是墨雪消,拧着眉头叫他:“滚下来,站没站相,不成体统。”

      墨雪消跳下来:“我没站着呀。”

      “也没坐相!”苏怀瑜见状补了一句,那阵法衍生台还在运转,异色绝伦,他一时被吸引住了,完全忘了呵斥墨雪消摘下那朵痴红的杜鹃:“这是什么?”

      墨雪消道:“花儿?”

      苏怀瑜道:“什么花儿!我问你这推衍的是什么?”

      墨雪消一笑,少年明眸皓齿:“那个呀,好看吗?”

      “笑什么笑,”苏怀瑜气道,“都十八了,还是一天到晚没个正形。”

      苏沐白也从外面进来,先是看了看墨雪消,然后扫了一眼那阵法台。他最喜钻研阵法,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离开,就停在了苏怀瑜身边。

      这父子俩长得不大像,风格也完全不一样。苏怀瑜即使有些年纪在也能看出年轻时候的倜傥风姿,也能看出来不是什么爱发脾气的人,也就是平时装装样子唬唬人罢了。

      但是苏凛确实清凛得很,就算跟父辈站在一起,也是一股子疏离劲儿,真不枉起了这名字。

      墨雪消道:“师兄早呀。”

      苏怀瑜道:“早什么早,太阳都快落山了,你不会是刚起吧?”

      墨雪消怎么可能刚起,他那是刚出去玩完回来,看了看天:“还真是。那我去吃饭。”

      说着就要收了阵法离开,苏怀瑜喊住他:“回来,推衍完了再走,我看看。”

      墨雪消看那阵法台,道:“太多了,这才第二重,我饿了。”

      苏怀瑜有些吃惊,通常阵法最多两层就已经不错了,但他不能随随便便对晚辈夸赞,以防他们不知天高地厚,只能板着脸道:“那就快点。”为了看得更清楚,站上了两级台阶,“从第一重再来一遍,讲不完不许吃饭。”

      墨雪消把求助的目光投降苏沐白,但苏沐白并不看他,也不像饿肚子的样子。他只得把指尖放在灵盘上,灵盘归灭,片刻后重新转了起来。

      阵法台上出现的第一重是黑色的,如蒙了一层黑纱,完全看不清里面。阵法台四面立有四方兽,可以自动创造几个假小人,小人在里面没头苍蝇一样撞来撞去。

      “第一重叫黑痣,可以蒙蔽视觉。”

      墨雪消说话一向详细又温柔,尤其讲起故事来,那声音引人入胜,勾人心思。所以校场外那棵巨大的银杏树下时常围了一群人,只为了听他讲故事。

      苏怀瑜一点头,墨雪消就继续。

      “当阵中人的恐慌不安抵达临界点,会触发第二重,赤血。赤血可以引发阵中所有人的杀心,出现幻境。因为不能清醒,会把内心的恐惧投射到所见的每一个人身上,自相残杀。”

      阵法变成了水红色,一种令人心烦躁乱的颜色,小人开始提剑刺杀,不过小人没有脑子没有心,只是一通乱划乱刺而已。但小人的行动带了灵力,还是能明显感觉到灵风四卷,如同乱撞的龙吸水。

      “第三重,白昼。”

      这次变成了雾蒙蒙的白色,上一阵法的红隐隐从地面钻出来,仿佛修罗地狱的业火,狂烧不尽,却又在上层变成虚无缥缈的雾气,墨雪消眼神稍一犀利:“绞魂。”

      只见那些小人倏地一下碎成灵粉。

      苏凛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下,没人看见,苏怀瑜正要下来,吓得踩了一空,好在苏沐白就在旁边,一手扶住了。

      “这阵法叫什么?!”

      墨雪消并没有起名字,毕竟他还没有研究完,倒是苏凛说了一句“阿鼻”。这阵法确实如同阿鼻地狱的杀伐,他听见了,一拍手:“就叫阿鼻杀阵!”

      苏沐白看向他,没说话。

      没想到苏怀瑜喊道:“不许再用这个阵法,以后,这辈子,都不许用!”他负着手走了两圈,竟是差点忘了自己本来要干什么来着,最后又出院子去了,走出去还高亢地喊了声,把枝头的喜鹊都吓飞了——“禁了它!”

      墨雪消委屈道:“是你非得看,看完了还不高兴。”

      苏沐白突然道:“第四重是什么?”

      墨雪消眼睛黑亮,看向他:“你怎么知道还有第四重?”

      苏沐白看着阵台,长睫半盖,那些灵粉兀自盘旋:“还没完。”

      墨雪消笑盈盈地拍灭了阵法台,他并不生气阵法被禁,相反,只有被禁才能证明这阵法的厉害:“反正也不能用了,第四个不重要了。”

      他的想法一向与众不同,这一拍,好像惹到了对方,抬头那目光冷凌凌的。

      墨雪消撑着台面,□□道:“怎么啦,你想看呀,喊句好哥哥,就给你看。”

      苏沐白气得脸色发白,先不说这种行为,就是论辈分年纪怎么也是墨雪消小,哪有叫他哥哥的道理:“今日后山的鸡都晕死在地上,是不是你干的。”

      墨雪消的笑忽然敛住了。

      他来这里之前的确用后山的鸡练过手,一不小心力道没控制好,鸡兄们承受不住全晕倒了:“那鸡……迟早得吃是不是,晕了还好杀。”

      苏沐白道:“你可知受了惊的鸡脱了肛肠,不能下蛋了。”

      墨雪消道:“那就别吃蛋了,吃蛋他爹娘?”

      苏沐白秀眉微立:“不知悔改。”

      墨雪消点头:“这我承认。”

      话音未落,眼前明光闪来,墨雪消竟胆肥地一把抄住了欺霜,他的灵力划过剑身,好一道星火流光。

      “好剑呀!”

      欺霜一声嗡鸣,是对墨侵的感应。

      墨雪消第一次听见这种动静,下意识地松了松手,剑光突然分成无数冰锥刺向他胸膛,墨雪消当即夸张地大叫起来:“哎呀,好疼呀,师兄要杀人啦!”

      可冰锥并未刺到他身上,倒是在他这一声“哎呀”之后,立即碎成了晶粉,雪粒子般扑落在他胸口。

      墨雪消看见苏沐白眉宇间的担忧之色,憋不住笑出了声:“真好骗,这就信啦。”

      欺霜归于主人手中,刺了过来:“无耻!”

      “好歹等我吃饱了吧,我可不想做饿死鬼。”说着,墨雪消从台子边拾起用来挂斗笠的黑剑,抬手随便挡了一下,“别打脸!”

      他的剑没有剑鞘,通身墨黑,剑刃却泛着润如黑玉的寒光。剑身不设血槽,只有绵山连云的暗纹,起伏不绝,近柄处两个篆字:墨侵。

      苏沐白的剑在同一个地方也有两个篆字:欺霜。

      两剑触碰,天籁悦耳。

      墨雪消无意跟苏沐白打斗,二人就是打个昏天黑地也不见得分出你我,故意引他近身刺出欺霜,贴身躲避时覆住了对方的手:“你看我学得对不对?”

      只见灵风大起,欺霜的剑影在苏沐白眼前瞬间变作晶锥!

      苏沐白吃了一惊,长睫翕动:“你怎么——”

      这一现学现卖属实惊人,趁着他凝钝,墨侵化烟缠住了他的腰身,把人牢牢锁住。墨雪消从后面搂住他,在耳边吓唬道:“师兄别打了,我真饿了,饿急了可就咬你了。”

      温潮而贴近的气息擦过耳朵,可能是怕他真的一口咬下去,苏沐白的头远远躲开,反而露出了颈项,墨雪消特意朝那白皙吹了一口气。

      待苏沐白奋力挣脱出来,怀中多了一枝红艳的杜鹃,墨雪消早就两步蹬上阵台,招手收回墨侵翻出了墙头:“等吃饱了我再去给鸡兄道歉——”

      后来一连好几天,食堂顿顿有鸡肉,墨雪消自然也没去给鸡兄道歉。

      半个月后,墨雪消再去后山闲逛,发现鸡舍新加了一道禁制,他催动阵法,只见阵符银装素裹,认出这是苏沐白的风格,不由得哈哈一笑。

      看来为了防他,连鸡舍都设置阵法了。

      回去时正巧遇上苏沐白带人外出回来,他径直走过去就勾住了苏沐白的肩膀,带得他一个趔趄。后面的人更是比苏沐白还惊愕,一个个跟新插的秧苗一样立在了原地。

      敢这么做的,恐怕也就墨融一个。

      苏沐白反手去拨他的胳膊,没想到被墨雪消预判到了,张开手掌就攥住了腕子:“师兄,我去给鸡兄道歉了,你猜怎么着,那几个脱肛的鸡兄都没了,换成新的鸡兄了,你说他们都去哪了呢,啊哈哈哈!”

      “放开!”苏沐白的另一只手也被攥住了,见挣不开他,气急道,“你这个人真是讨——”

      “真是讨厌?”墨雪消收住笑,又收了收臂弯,这下俩人几乎脸挨着脸了,“怎么能这么说呢,你看我就很喜欢你呀,所以你不能讨厌我。”

      苏沐白被他禁锢,唇息摩挲着脸颊,憋得脸颊绯红:“滚开。”

      墨雪消的侧脸贴着他的发鬓:“滚去哪里?”

      “你可真是不怕死啊,”后面有跟墨融相熟的师兄弟走过来,“自然是让你滚回家。”

      墨雪消由着苏沐白在怀里挣扎,就是不松手,还大言不惭道:“他爹可差点认我做义子,所以他家就是我家,我还就赖在这儿了。”
      ……
      ……
      手指蜷动,墨雪消缓缓睁开了眼。

      眼前天光大亮,街上已经有了行人,他的胳膊搭在窗户上,头枕在胳膊上,竟然就这么倚着窗睡着了,好在年轻力壮,不然这一下得吹个头痛欲裂。

      他渐渐回想起昨天在看那个挂坠,好像看着看着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急忙去找,见就在怀里好好掖着,这才松了一口气。这窥珠的效力也是奇了,酒壶就在桌上,他一口未动居然莫名其妙地睡着了,还难得做了一个不错的梦。

      一段连自己都不大记得的过往。

      他不禁扶额,以前的胆量可真是太大了,居然对苏凛勾肩搭臂,又搂又抱……他又想起来对方躲开他时那线条流畅的颈项,心头猛的一跳,不由得捂住了眼。

      捂住也没用,又不是展现在眼前的,是浮现在脑子里。

      想着,睁开眼,隐约看见左手掌心的护身咒银光微现。

      他坐直了。

      昨夜苏凛找过?

      他一时慌张,刚想问回去,又怀疑是不是自己说了梦话不小心喊了他,但应该不会,用护身咒要凝神。左思右想还是决定不提了,万一自己传了什么梦话骚扰到人家,那得多尴尬。

      又想了想,没能挣扎过去,还是问候了一声。

      几乎没有延迟,苏沐白问了回来:“醒了?”

      不知道为什么,墨雪消听见这声音有些难以自控的激动,又有些不知从哪而起的酸涩。撑住额头的五指张开来,揉着太阳穴揉过眉骨——可真是,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谁又能想到,仅仅一场镜花水月再附上一句无需等待的问候,竟有人能感动到眼中潮润。

      他情不自禁道:“我想见你。”

      反正他时常信口开河,苏沐白也不会回答,墨雪消说完便把头伸了出去,想靠着冷风清醒一下。他看着外面发着呆,看着看着,土腥味渐浓,忽然就下起了雨:“我这里下雨了。”

      苏沐白回道:“这里也下了。”

      墨雪消问道:“你在忙吗?”

      苏沐白仿佛轻声:“嗯。”

      墨雪消不禁微笑:“忙还跟我闲聊,莫非你也想我了?”

      苏沐白依旧没有回答,用意念聊天也听不见他那边的情况,但墨雪消知道他今天也不会过来了,伸出手去,接了一手滴滴答答的春凉。

      雨如落针,只见一个小孩穿过长街跑了过去。

      那不是米粒吗,急火火地干什么去?

      他撑住窗,翻入雨中:“摇光君,我可能又要捡小孩了。”

      苏沐白:“……”

      刚刚从澹光台赶过来的霈月见苏沐白在发呆,犹豫着唤了一句:“……摇光君?”

      苏沐白回过神,看了他一眼:“你说什么?”

      “我什么都没说,”霈月道,“摇光君你方才在跟谁说话,你说‘嗯,想’——想什么?”

      手掌的银光灭了,苏沐白垂下羽睫。

      “……没什么。”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38丨往事烟吹梦西洲(一)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