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只想端茶倒水》Keyura

25、25丨心生窍此去青山（三）

　　没想到这一住就是好几天，每日喂喂狐狸，去狐仙庙坐坐，到山里转转，倒是一副田园生活，很是惬意。

　　苏沐白教给墨雪消怎么给他烧传讯符，其实他看远文用过一眼就学会了，故意装傻让苏沐白反反复复教了好几次。苏沐白本来就不爱随身带那种东西，不一会儿就被墨雪消这个话叨精用光了，直气得他扶额。

　　最后苏沐白不得不在他掌心画了护身咒，只要专心续入一点灵力就可以传达意识，不同于画给霈月的，他的护身咒没有期限，可以永远用下去。

　　墨雪消白天闲逛夜里就回去就跟他闲聊，一聊便是絮絮叨叨个不停，对面一直也没什么回应，直到他说够了才回几个字。

　　可他依然高兴，因为掌心的护身灵符一直亮着，苏凛一直都在。

　　乌涯山云不动，水不流，从来没有人在。

　　他甚至一度自私地想，如此一直下去也挺好。

　　一周之后，苏沐白那边终于忙完。由于他坚持骨架并非狐狸，宁宗主和苏宗主才肯出面看了一看，一通翻找典籍最终推断那副巨型骨架的确并非狐狸，很可能是一只死了很多年的低阶异兽。

　　异兽多在幻祟山，其中关了一只最厉害的是铁骨睚眦，那年铁骨睚眦因为墨雪消从幻祟山出来，很有可能跟着逃出来了几只不起眼的异兽。

　　但当年澹光台损失惨重，一直在重建建筑和修复古籍，所以盘点幻祟山一事搁置了很多年，这两年才开始启动，要彻底盘点完恐怕还需一年。

　　青山原本有一些狐仙庙，因为狐妖作祟被百姓砸了不少，再加上有些狐仙信徒的反对，这两拨人总是意欲械斗，时不时就闹出一些乱子来。

　　青山管辖处这几日将查出的成果连蒙带骗写了一篇通告张贴出去，暂时安抚住了民众，虽然还不能彻底还狐狸们一个清白，但也好过一直打砸闹事。

　　墨雪消知道，蓬莱岛并不关心狐狸如何生存，只是担心民心动荡影响自己的管辖罢了。如果不是苏凛坚持己见，蓬莱岛很有可能直接拆了狐仙庙，一了百了。

　　现如今过错在己方，只能另想借口。

　　他又问了问玉坤道长的儿子。

　　苏沐白只是说已经抵达青山，但他没有告知对方这段亲子关系。

　　墨雪消认为他不说也好，毕竟玉坤道长是戴罪之身，苏凛说话过于直白恐怕会让对方难以接受。他特意去很远的村镇买了些鲜肉和青菜，打算晚上一起吃个团圆饭，再顺水推舟地说出这件事。

　　回来时落日熏熏，薄云织纱，天际仿佛红狐皮毛一般的鲜艳色泽。

　　狐仙庙里有两个人，本来在那聊天，见着墨雪消喊了一句“仙长”。其实墨雪消听见“仙长”一向不会认为是喊他，只是这庙里左右只有他经过，于是回头，见了那人认不出来，一脸茫然。

　　对方先道：“仙长，我是那天客栈里……就是堂兄弟在青山撞鬼那个，”

　　墨雪消想起来了：“他怎么样？”

　　那人道：“已经可以下地了，管辖处说与狐妖无关，我们过来拜一拜。”

　　墨雪消道：“那你们继续。”

　　此时上空忽然一阵异动，血燥污浊，墨雪消一愣，顿觉不妙，一路跑出狐仙庙直奔道观，半路被荆棘划伤也顾不上，还未等走到，入鼻已是一片浓烈的血腥之气。他心口犹如堵了一块巨石，一步步向前走去。

　　往常这时候的道观已经升起炊烟了，然而此时道观无光无灯，树上用来迷惑人的红灯也都坠在地上，灯灭着，被人踩得一片狼藉。他抬眸看过去，树上隐约挂了一些什么，等看清险些一口气憋在胸中昏厥过去——

　　那上面本应挂着盏盏红灯，现在却挂了四只淌血的狐狸！

　　最近的便是那只最亲人的白狐，此时胸膛两开，皮肉翻出，鲜血淋漓留下顺着树干沟壑，将地上染血成河，刚刚长出的绿草被裹上殷红，草坑里暗色成堆竟是委了一地的内脏。

　　墨雪消额头青筋直起，突突直跳，将白狐项上的绳扣削断，托着已经只剩骨架与皮囊的尸体摆在地上，强忍着手抖抓起一把内脏塞进白狐的肚皮，然而塞进去不过一团乱糟。

　　比那更乱的，是他的脑子。

　　他记起了那乌糟之气。

　　在六宛梦里出现过，在洞庭的轻舟堤之上。

　　他本以为鬼娘子一事之后对方会消停一段时日，没想到居然又出现了，这证明何念拿走辟火玉佩对方早就知道，石室男尸也确实是故意留下引他们前去蓬莱的。

　　而蓬莱岛设置关卡，要想上岛必须先经过即墨。

　　他看向狐仙庙，恐怕不光是方才那二人，有酒客栈里的所有人都不过是一个局——让他们前来狐仙庙找到道长，破了红灯摄魂变幻之谜，再找到化了人形的红韶。

　　墨侵的剑气如雾刃无声旋了出去，砍断了另外几只狐狸的项上绳索，扑簌几声，沉重又空洞地落在地上，整个树林都因为他的灵力颤抖起来，如百鬼拍手，毛骨悚然。

　　他起身进了道观，玉坤道长一身血痕正趴在庭院当中。

　　翻过玉坤道长，一探鼻息还有，心下稍定，稍微检查了一下伤，除了几处外伤失血稍多而已应该并无大碍。玉坤道长见着他，激动地咳出一口血来：“红韶被抓走了……”

　　方才没见到红韶的尸体，不是逃了就是抓了，虽说最不希望是第二种情况，但无论哪一个至少都有活命的机会。他道：“被谁？”

　　玉坤道长微微摇头，双目空茫，哽咽道：“明明还有一天……它们就能自由自在了，不需要东躲西藏了……是我没用，不能保护好它们，是我没用……”

　　此时门外脚步仓促，远文和苏沐白走了进来，面上无不惊骇。

　　“我会找到她。”墨雪消道。

　　自从那句“我会找到她”之后，苏沐白再没有听见墨雪消说出一个字。

　　他蹲在白狐的尸体前，泥塑一般从日暮蹲到天黑。

　　远文心性良善，看不下去：“师尊……用不用去劝一劝？”

　　苏沐白眉头微拢。虽然墨雪消是个情意深重的人，但毕竟是个风浪里滚过几个来回的人，断不会因为这件事就此颓废，反而有些担心他走了老路。沉默了片刻，道：“由他去吧。”

　　话虽如此，目光还是一直没有离开过他。

　　直到星光浮现墨雪消才动了动，先是将内脏一件件摆好，整齐地塞回狐狸腹中，用针线从下颌缝到小腹，又拿了玉坤的梳子理顺狐狸的毛发，擦干净脸颊的血污与泥土。

　　远文想去帮忙，又见他面色阴沉不敢凑过去，找了一把断了的铁锹在一旁挖坑，等墨雪消忙完，他也挖出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坟墓来。

　　星繁蟾寒之时，墨雪消亲手葬了那四只狐狸。

　　本以为葬好狐狸应该可以停下了，谁知他又开始捡地上破碎的红灯，被木刺扎了手指，也是面无表情地拔出来继续捡，捡成一堆，一把火烧了。

　　做完这些墨雪消才看向不远处观察他的两个人，脸上竟然挂上笑容：“你们两个站在这里做什么，不冷吗？”他说着抬头看了看天，不知道看些什么，良久，又是低头笑道，“去睡觉吧，明天我们不是还要上岛吗？”

　　远文不知所措，苏沐白冲他偏了偏头，他先进了道观。墨雪消也跟着进去，脚下一滞，被苏沐白拉了回来：“有事吗摇光君？”

　　苏沐白听出来语气间的生疏，这狼开始竖起鬃发了：“你方才说‘我们’，可是想好了？”

　　墨雪消动了动嘴角，又弯上来一抹淡笑：“是呀。”

　　苏沐白看着他那略带索然的笑，问道：“发生了什么？”

　　墨雪消道：“没什么。”

　　他抬步继续往里走，只觉臂上紧箍，吃痛站定了：“疼。”

　　大多数人说疼痛都是“痛”，而他却喜欢说“疼”，那个绵长婉转的尾音扬上来时总是让人抓心挠肺地一软，苏沐白手底下立即松了。

　　方才玉坤道长见到远文他们，还未说出什么就晕了过去，此时醒了，咳嗽了几声。远文听见了要去屋里看看，墨雪消正巧进来，喊住他：“等等。”

　　远文停住，关切道：“师兄，你好些了？”

　　墨雪消道：“你明天去哪里？”

　　远文道：“师尊让我送玉坤道长回澹光台。”

　　墨雪消道：“好，去吧。”

　　远文觉着他奇奇怪怪的，刚要推开玉坤道长的门，脑中一空，晕了过去。墨雪消在后面接住他，直接抗上肩膀送回了客房，苏沐白进来看见这一幕，跟了上来：“为什么这么做？”

　　墨雪消道：“他们不能相认。”

　　苏沐白道：“吵着要让人家骨肉团聚的还不是你，现在又卖什么关子？”

　　方才见到只有远文跟着来道观，墨雪消就明白了，也难怪每每问到玉坤道长的儿子，苏沐白都会支支吾吾。这么想来也真是巧了，他这辈子就捡了两个小孩，还都被苏沐白收了。

　　可真的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吗？

　　他不信。

　　尤其是苏沐白说过，他与墨融不共戴天。但“与墨融不共戴天”和‘收留墨融捡的小孩”又能有什么联系，这两个孩子又不是他亲生儿子，也没法上演什么大义灭亲的狗血戏码。

　　一个连撒谎都不愿意的冰魂素魄，断不可能心怀鬼胎，更别提这种谋划。

　　苏沐白问完那句，他想了很多，时间也自然过去很多，等回过神，苏沐白还是一副等着他解释的样子。墨雪消这才发觉自己已经习惯了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思考问题，不用考虑时间流逝，也不用考虑对方心情。

　　墨雪消竟心生愧疚，因为苏凛坦然接受了他对他的猜忌。

　　这种坦然不是相识半个月就可以由衷流露出来的，他开始怀疑苏凛已经猜出了他是墨融。可他从什么时候露出马脚的呢，可无论秉性、谈吐、习惯苏沐白都应该不了解。

　　话又说回来，不共戴天又是怎么一回事，苏凛现在的表现跟有深仇大恨完全对不上啊。

　　那他现在是继续装傻，还是干脆挑明，抑或痛痛快快打一架把六宛的躯壳交给他去处理，然后自己呢，魂飞魄散？倒也不是怕魂飞魄散，就是觉得这样不明不白地结束有些不服。

　　墨雪消胸如擂鼓，翻江倒海：“你会杀我吗？”

　　苏沐白不明就里：“我为什么要杀你？”

　　墨雪消道：“你为什么执意要带我去蓬莱岛？”

　　苏沐白道：“查清真相，换回六宛。”

　　墨雪消道：“那你换回六宛会杀我吗？”

　　苏沐白道：“……”

　　墨雪消软声：“摇光君。”

　　苏沐白转身，在门上设了消声封禁，背对着他：“我不会杀你，换回六宛之后也不会。如果你愿意相信我告诉我你的推测，那就说，不愿意也可以不说。”

　　“……”

　　“我……”

　　可能是听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苏沐白回过头，脸上倒是一片祥和，跟墨雪消猜的不一样。见他面带忐忑，苏沐白道：“怎么，我长得很吓人吗？”

　　“怎么会？”墨雪消立刻反驳，“摇光君惊为天人，怎么可能吓人。”

　　现在不过是担心苏沐白得知他的身份与他反目，不过有了刚才的承诺他也算把心里的石头放下一些，如果苏凛认为他是墨融还答应得那么痛快，那要杀要剐便不是提剑就刺了。

　　沉了沉，他缓缓说道：“你还记不记得玉坤昏倒之前的表情？”

　　苏沐白见他开始说，嘴角动了一下，又看了一眼尚在昏睡的远文：“记得，好像有话要对远文说，看见失散多年儿子有话要说也没什么不妥。”

　　墨雪消道：“可是我并没有告诉玉坤，今天他儿子会来。”

　　苏沐白道：“没说？”

　　墨雪消道：“没有，我本打算晚饭的时候一起说。”

　　苏沐白知道他为什么要弄晕远文了，远文被送去澹光台只有五岁，现如今过去了十年，早就长开了，不可能一眼认出来：“我去看看他。”

　　“我看过了。”墨雪消道，“玉坤被逐出蓬莱，理应修为被废，灵力尽失，但我方才摸出来他体内灵力运转正常，只是不能使用。这种封印通常自己不会发觉，只当自己是个凡人。可我觉得以宁宗主的性格，要做就做干净，不可能做出这种多此一举的事。”

　　苏沐白对此认同，宁宗主有个外号叫笑面鸮，一向笑里藏刀，做事干净利落：“还需确定他是否是玉坤道长。”

　　墨雪消道：“大致不差。”

　　苏沐白道：“你确定。”

　　墨雪消道：“我记得他。”

　　苏沐白沉默，又道：“你接着说，我听。”

　　墨雪消伸出食指：“我一开始猜测有两拨人。第一拨应该与何念同伙，在石室放置异变男尸引导我们前去蓬莱岛，他的目的有两个，已经化形的红韶和蓬莱岛，青山那巨型骨架或许是调虎离山。”他又伸出中指，“第二拨是玉坤，他早就知道他的儿子在澹光台，你我一定会带他父子相认，所以，他想要去的地方是澹光台。”

　　“手给我看看。”苏沐白看见他手腕，要给他换药，“是霈月临时决定替代我们去青山，如果按照原计划我们去青山，就没有父子相认和调虎离山了。”

　　他说得简洁明了，墨雪消道：“摇光君真聪明。所以我推翻了这个想法。”裹着手腕的布带跟血痂黏到一起，揭下来时他“嘶”了声，苏沐白手下停顿。

　　“没事，不疼。”

　　“不疼你闹唤什么，没受过伤？”

　　墨雪消嚷嚷：“啧啧啧，摇光君对别人温柔似水的，对我就——疼疼疼！”

　　苏沐白终于把那布带撕下来，松了口气：“怎么这么久了还没好，下次不要替我挡，欺霜可以自己挡。”

　　墨雪消道：“英雄救美忍不住嘛。”

　　苏沐白没有抬头，也没有出声。

　　墨雪消继续道：“然后我猜测，玉坤和何念背后的那个人是一伙的，不管我们去不去狐仙庙，他们都要杀了狐狸，掳走红韶，打伤玉坤，毁了狐仙。”

　　这样一来，就算玉坤没有亲手杀掉那四只狐狸，他也是帮凶。

　　苏沐白知道他蹲在那里一直在想这些，心里一定挣扎了很久。但他并不会说那些掏心窝安慰人的话，有些干巴巴地说道：“你别难过。”

　　墨雪消道：“摇光君是心疼我？”

　　苏沐白道：“礼貌安慰。”

　　墨雪消笑了：“玉坤不要打草惊蛇，还是要送去澹光台，你叫人关注他的动态。”

　　苏沐白道：“好。可他醒了，万一见到远文如何解释。”

　　墨雪消想了下，道：“等着。”

　　他起身出去，不到片刻，又回来了：“解决了。下手重了点儿，再醒来估计得天亮了。”

　　苏沐白：“……”

　　墨雪消把手腕放回他眼前，接着上药：“你找宁霑借个人，同霈月一起把玉坤送走，我们三个天亮之前出发。”

　　苏沐白点头：“嗯。”

　　他给墨雪消上完药，换好了绷带，又要蹲下去看脚腕。墨雪消就猜定他得这样，连忙往后挪了挪：“别别别。”自己把鞋袜脱了，踩在凳上，“我自己来，不劳烦摇光君了。”

　　苏沐白见他躲避，伸出去的手讪讪地停住了，默默收了回去，坐在那里垂着头不知道想些什么。

　　墨雪消拆着绷带，瞥见苏沐白给他绑的，很规整，勾出布的端头就能整个脱落了不会二次伤害疮口，再看脚腕他自己绑的，简直一团稀烂，也难怪拆下来会疼：“其实这里的变数，不是我们临时改变去青山还是去狐仙庙。”

　　苏沐白轻轻“嗯”了声，是问句，扬了扬声调，却有些哑。

　　墨雪消没有听出来，抬了抬头，笑容意味深长：“这帮人这么想让我们去蓬莱，岛上究竟有什么？”

　　苏沐白手里攥着那个药膏，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但周身都是那种如覆霜雪的感觉，那瓶上的冰裂纹都要被他攥碎了，墨雪消这才觉出异样，问道：“摇光君？”

　　苏沐白恍然抬头。

　　“你觉得应该有什么？”

　　墨雪消终于看清他的表情，一时如鲠在喉。

　　随即，远文醒了，他二人的对话就在一堆各有深意的问话之中无疾而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