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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0丨枉凝眉荼靡花了(一) ...

  •   如此一连三日,墨雪消晚上睡在苏沐白床上,白天出去乱转或者去吃面,顺便帮何念卖卖花。卦摊确实没有再开张过,甚至有人把桌子搬走自己用去了,只留下那个幡倒在墙角,没多久又被人拆了木棍拿走当柴火烧了。

      那写着“算命”二字的粗布就在各种人脚下碾来踩去,可悲可笑。

      “小兄弟,你不会是看上阿念了吧?”

      面摊老板这会儿忙完了坐在他面前:“你天天来这看着人家哪行,虽然咱也心疼她,可除非她男人死了,不然自由不了。”

      墨雪消倒了一碗茶,刷锅水味,这个他倒是习以为常,一饮而尽:“我就不能是喜欢吃你的面嘛。”

      面摊老板不信:“别骗我了,你肯定有别的事。”

      墨雪消眉眼弯着,看不出真笑假笑:“真的。”

      何念帮旁边摊子的大婶忙活了半天,回自己那时正对上墨雪消的目光,她眸子亮亮地看着他,带了些笑意,又拿出一枝蓝色的花送了过来,墨雪消闻了闻:“你每次都送我这枝。”

      何念自然不能说话,给了他便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墨雪消照例把花插在筷子筒里,心里却发愁。眼看这个月的十五日就快到了,这样下去可不行。偏偏苏沐白自那晚之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不知道去哪了,远文又一问三不知。

      因为离着管辖处近,远文偶尔来寻他,这一次正巧看见那蓝花,凑过去嗅了嗅忽然脸色一变。墨雪消发觉他表情有变立刻示意噤声,转头不动声色地问面摊老板道:“这种花还有谁卖?”

      面摊老板道:“这整个市集只有阿念卖花,据说都是她自己栽的。她还喜欢给不同人送固定的花,可能是觉得一种花代表一个人吧。咱也不懂,她送我的花跟棒槌似的。”

      墨雪消心事重重地看向花摊,摊上尚有未卖完的花,虽然不多但还是能再卖一晌的。

      落水当日六宛曾去过浴池,换过衣服洗过澡,如果香味还在那只能是——他摸了摸身上,卸下钱袋,全部倒了出来。

      里面除了一些散碎银子和铜板,竟然夹杂着少量碾碎的蓝色碎片。他拍了拍和面摊老板聊得兴起的远文,示意他闻一闻。远文捏起一块碎片,已经碎得快成粉末了,他又拿起钱袋深吸了一口气,和眼前的蓝花比了比:“……好像就是这个味道,这是什么?”

      墨雪消问:“老板,你见过何念的夫君吗?”

      面摊老板道:“没有,听说经常出门,哎对,她要是哪天没卖完花就走了那就是她男人回来了,那摊子上剩下的花随便拿,不收钱。”他说着,指了指对面。

      墨雪消蓦地站起来就走,远文的面刚摆在桌上,“哎”了一声,想吃又烫,左右犹豫喊了声“老板,给我留着”,付了钱追了上去。

      墨雪消不想远文跟着,但远文执拗地要跟上去,他没有办法,只能千叮万嘱。追了不多时二人见到了何念的身影,好在去独山的路上还是有些人烟的,不远不近的跟着不容易被发现。

      一晃就到了一处柴扉,满院花草,香气袭人。

      “你平时出门都这么鬼鬼祟祟的?”远文问。

      “什么叫鬼鬼祟祟,”墨雪消摸到篱笆边蹲下,示意远文噤声,“安静看戏,没事别说话。”

      何念推开柴扉,院子里传来的声音让她浑身一颤。

      屋里还有别人。

      两个人嬉闹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床笫之声暧昧低沉,说不出的黏腻恶心。何念踉跄着放下篮子,去了厨房,她看着冷锅冷灶,从旁边拾起柴火慢慢点上,又把早上醒好的白面团拿出来,挽起衣袖揉了起来。

      远文也听见了那成年人的动静,满脸通红,用传声术跟墨雪消说道:“我们这样不好吧?”

      墨雪消正看得入神,不耐烦道:“成大事者就得学会坐怀不乱,你先把心经背上十遍。”

      远文道:“心经?阿弥陀佛的心经?”

      墨雪消道:“什么阿弥陀佛,自己祖师爷都忘了,澹光台不是有心经吗?”

      远文道:“澹光台心经?咱家没有心经啊。”

      墨雪消也疑惑了:“没有吗?”

      远文点头:“以前倒是有一个,被废了,宗主说墨融学完也不管用,不学了。”

      墨雪消撇嘴:“怎么就墨融学完也不管用?”

      远文道:“他们说,是墨融给幻祟山的女鬼们讲心经,把那些女鬼们讲得非要加入澹光台,搞得澹光台三天夜不能寐净是收拾女鬼了。”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墨雪消应付道:“那随便吧,会背哪个背哪个,天下玄门一家亲。”

      不多时,何念揭开了锅,白色的蒸汽飘上来,把整个人包裹在里面,仿佛普通人家温柔贤淑的妻子。何念也不等热气褪去,芊芊玉指直接捏起几个馒头放在盘子里,又从瓦罐捞出煨好的肉菜端着去了正房。

      “她不烫手吗?”远文叨叨。

      随着房门大开,那充满旖旎色彩的喘息声戛然而止。何念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床边的两双鞋。片刻后,一个小倌衣冠不整地从帘子里钻了出来,撞开她跑了出去。

      “天啊,她怎么这么从容?”远文感叹。

      “你怎么这么多话。”墨雪消是真没见过比自己话还多的。

      何念放下饭菜,涩声道:“……裴郎,饿了么?”

      有些沙哑,竟是男人声。

      “妈呀——呜呜?”墨雪消及时捂住远文的嘴,“唔居然唔个唔人。”

      床里的人的兴致被搅,沉了许久,方冷冷地说道:“滚。”

      何念没有理他,从衣襟里掏出一两银子,摩挲着上面的温度,自顾自道:“这几天买卖不错,还有人包了摊子给了一两银子,省着点花。”

      裴郎猛地掀开帘子,怒不可遏地下了地,鞋都没穿,径直冲向他扇过去一个巴掌,银子被打落在地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你什么意思?!出去挣两个钱敢跟我吆五喝六了,是不是见着有钱的公子哥心里长草了?贱人,贱人!”

      裴郎戾气极重,几乎是毫无神智地抽打着何念,远文看不得这个,就要起来却被墨雪消按住了。远文着急去救人:“就算是个男人也不能袖手旁观吧,你看他俩的体型差,再打下去就出人命了。”

      “不见得,”墨雪消按下他的脑袋,“看下去。”

      裴郎揪住何念的脖颈,把他押在自己面前:“你给我记着,就算爷现在落魄了,你也不过是我买下来的一个娼妓!有住的有吃的你就该感激涕零,花你几个钱怎么了,你花我的还少吗?”

      裴郎再次甩开何念,好一顿毒打,何念疼得在地上滚来滚去却牙关紧咬,自始至终一声不吭。

      远文拗不过墨雪消,索性把脸扭了过去,死盯着墨雪消企图无声谴责。墨雪消无奈,一掌捂住远文的双眼——还得是眼不见为净。

      最终,裴郎打累了坐下来,大口大口喘着气,屋里已经一片狼藉,衣服,凳子,七扭八歪滚成一堆,烂了一地。

      何念的领口在厮打中扯开了,露出白皙纤弱的肩膀。裴郎缓了好一会儿,顺着那领口看下去,未满足的欲望又浮了上来:“滚过来。”

      何念艰难地爬了两步,挨到他脚边,央求道:“先吃饭好不好。”

      裴郎折腾这大半天好像也饿了,想了想似乎也觉得不差这一会儿,把他推搡到一旁,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还不把银子捡回来。”

      何念听话地跪在地上,一点点摸索着桌子底下,箩筐底下,最终从角落里找出来裹满了尘土的银子,吹了吹。裴郎忽然道:“我要出远门了。”

      何念焦急道:“才回来又要出去吗,什么时候回?我还没给你凑盘缠,你要不要再等——”

      裴郎答非所问:“你收拾收拾东西,明天有人来接你。”

      何念僵住了。

      唯一的一丝阳光隐没在了云层,屋里只剩下枯燥冷漠的咀嚼声,何念幽幽呼出一口气,半晌,干笑了一声:“卖了多少?”

      裴郎扒拉了一口菜,瓮声瓮气地说:“二十两。”

      何念的手一下攥紧,银子硌得掌心痛:“比你买我的时候还贵了十两,难怪有钱找小倌了。”

      裴郎没有说话。

      良久,何念低着眉拉了拉衣服,攥紧,眼底终于浮上人类该有的情绪:“你知道吗……有人说……我和我娘亲长得很像。”

      “哦?你还有娘亲?”裴郎有点兴趣,“她现在可是风韵犹存的年纪。”

      “长得好看,”何念道,“我不如她。”

      何念本就已经相当清秀了,加之身段纤细,走起来弱柳扶风好似女子一般,裴郎不怀好意地问道:“她现在在哪?”

      何念嘴角微扬,嗓音带了水汽:“死了。”

      裴郎抱怨道:“妈的,死了还说什么。”

      何念好像没有听见他说话一般,继续道:“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

      “关我什么事。”裴郎道。

      “她被男人害死的。”

      何念站了起来,许久的跪姿让他双腿麻痹,有些摇晃,他念叨着,笑着:“一把刀子从这里捅进去,拔出来,泼了一地的血。”

      裴郎终于发现了他的不妥,嘴里的饭都变得恶心起来,一把丢掉筷子,皱眉道:“你在那胡说八道些什么呢?吃饭呢,什么死不死的,恶不恶心,吃饱了撑的你,给我滚出去!”

      何念没有看他,更没有理会他的抱怨,脸上的笑哀戚而诡异:“她就是这洞庭的人,和你一样,吃过洞庭的面,喝过洞庭的水。那些同是洞庭的人却把她喂了野兽,再也没有看一眼洞庭这无边的花海——”

      何念转过身,卸下银簪,那端头先宽后窄明亮如刺,竟是一把剑簪!

      裴郎大惊失色:“你干什么?!”

      “那男人糟蹋了她又侮辱她,让曾经的邻里街坊都看着她、唾弃她,让她在这深山中绝望到底,在艳阳烈日里一点点冷掉,一点点流干了血。而我,”何念执着簪一步步走上前,“而我这个野种却活了下来,可笑吗?”

      “你疯了吗?!”裴郎惊极反怒,一把将桌子掀翻,“那你去杀那个畜生啊,关我什么事!”

      “畜生?”何念道,“那个畜生也是我的生父啊。”

      “那你想怎样?!”

      “有人剖了我娘的肚子,将我救下将我养大,谁知我就是这么个阴胎的命,字还没认全就被个狗男人掳走了。”

      “那时候我才八岁,他把我关在暗无天日的地方,日复一日的玩弄,殴打,再玩弄,再殴打。”何念道,“我喝过尿,吃过老鼠,我与死掉的男童们睡在一起,睁开眼就是他们闭不上的眼。”

      “我好怕,但我想活下去啊!”

      “终于有一天我逃脱了,却因为吃不起饭不得不踏进了……那种地方。”

      “我整日刻苦练习,练习怎么样在榻上取悦,练习怎么样在□□熟练,但是呢,换不来多少美梦。我被转了又转,卖了又卖。”

      “……直到……被你买下。”

      裴郎搬起一把凳子就要砸过去,何念一伸手,那凳子便如千斤重。裴郎直愣愣地松了手,咣当一声落在地上。

      裴郎撒泼吼道:“什么,什么妖法?你是什么东西?!你要恨去恨那些害你的人,恨那个救下你的人,既然是野种你就不该活着,你该和你娘一起沉塘!”

      何念淡淡一笑,满是悲戚,他手腕一翻,裴郎蓦地飞了出去,拍在墙上又重重砸在地上。

      “沉塘?”

      他冷笑,拨开披散的长发,头皮上赫然一道长疤,惊悚骇人:“你看,这是你用石头砸的。”

      “郎中让我剃了才肯缝合,我担心没有头发会被你嫌弃,自己趴在湖边,一点一点地缝,疼晕了就睡在湖边,醒了就继续。你并不问我为何一身血污,只问我为何弄花了妆丑到你!”

      “……你怎样我都忍了,只因为五年了,你与我生活了五年……我原以为一日夫妻百日恩,没想到到头来你还是跟他们一样,区区二十两就把我卖了。二十两够你花多久,三个月,还是半年?”

      “我就不该活着吗?”

      “是我该沉塘吗?”

      裴郎已经吓傻了,退无可退,靠在墙角,像何念方才一样低三下四地跪了下来,跪在热气腾腾馒头之间涕泗横流:“阿念,阿念我错了,银子我还回去行吗,不卖了行吗……”

      “然后呢?”

      裴郎一脸困惑。

      “没有然后吗?”

      没有回答。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何念从微笑到惨笑,失望终是堆积如山,然而他也只是静静地笑着,仿佛窗外摇曳生姿的花,没有人为它遮风挡雨。

      没有人。

      何念蹲下来,凝视着眼前这个烂泥一般的裴郎,用往日温柔的,只为他一人听到的嗓音说:“吃饱了吗?”

      裴郎已经吓得面如土色,只是一味点着头,此时见到这般模样又让他萌生了错觉,眼神逐渐清明,又浮上那副轻薄鄙夷的神情:“你、你方才发什么疯?”

      “裴郎,”何念置若罔闻,跪了下来,面对裴郎一伏到地,仿佛在祭奠这芳华似水,“这五年的恩情我早就还完了,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们一别两宽吧。”

      话音未落,银光瞬闪,一道浓血溅在白花花的馒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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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10丨枉凝眉荼靡花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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