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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丨俏小生起死回生(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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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
肆意的水声在脑海里来来往往,墨雪消眉间微动。
说不出是宿醉还是昏厥,四肢搭在在是床又不是床的地方,柔软又冰凉。
——这水声不是雨吧,乌涯山没有四季,何来的雨?兴许是乌涯山湖水的声音,是了,一定是自己在湖边醉了睡了,手落在水面上了,所以才会觉得冰凉。
可乌涯山的湖水,安静得就像一滩死水。他忍不住睫动,心动,就要脱口而出了。
——是洞庭吗?
咕噜。
水面漂起一串碧色的泡。
……
……
洞庭的水汽很大,山岚总是笼罩着整个镇子,倘若黎明未起、黄昏未消,眼前的一切便似梦魇,浮浮沉沉。
一行白衣男女从小路上经过,这些人年纪相仿,正是大好年华,不用刻意打扮也是惹眼的,加之轻纱缓带、莺声燕语着,墨雪消忍不住看了过去。
他对人的五官面貌不甚敏感,认错人打个哈哈是常有的事,偏偏他又喜欢有事没事搭两句话,所以他若得闲必在观察容貌上耗费一些时间,能记住一个是一个,免得日常尴尬。
看了一会儿又有些烦躁,若说这些人好看却大抵相似,确实众生芸芸细微参差而已,若说不好看,又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没什么毛病。
他捏了一片柳叶,随手一弹,一道劲风划向这群人的衣带,队尾一人微微振袖,那柳叶便如同打在石壁上,震得粉碎。
墨雪消下意识地坐直了,忘了自己是在树杈上,险些一个跟头倒栽葱,好在反应快,只是欠了欠身站住了。
那人也穿了白衣,只是袖口领口都有一些繁复雅致的金色纹绣,束发用了一支黑色奇楠簪,更显素雅。他的样貌与周围那群活泼明媚的少年们不同,明显惊艳许多,旁边有人问上一两句话,只是动了动嘴,似乎惜字如金。
发如杨柳飘丝缕,身似苍竹立亭亭。
怎么说呢,墨雪消的师兄很多,和这一个交集不多但——倒是有过那么两次记忆深刻的交流。
一次是被他追着揍,一次是被他带来的人追着揍。
墨雪消正搜刮着胃疼的记忆,有些走神,那个师兄忽然看向他,俊得生冽的双眸像那乌涯山痴痴湖里的千年微光,乍暖还寒——
这光!
他仿佛置身于那年那日熊熊火光之中,满身觳觫地挣动、睁眼、挥臂,一跃而起!
……
……
冰冷的水从身上泼落,身上的衣物沉甸甸紧绷绷地裹着皮肉,不停地淌着水。墨雪消懵懵地伸出手,看不清,晶莹的水珠覆在睫毛上……还有些辣眼。
刚才好像头朝下来着?
下面绿毛毛的是水草吗?
乌涯山的湖什么时候长草了?
“……”
“哎,这人没死啊?”
“还以为水怪了哟,这下看清了,哎,你看他身上披着什么,怎么像街口卖艺那孩子的家伙什?”
满耳聒噪,墨雪消这才发现不远处站了一排人,男女老幼、高矮胖瘦,皆是看怪物一般盯着自己,指指点点。
“这孩子莫不是被水淹傻了?”
“命挺大的喽,还能冲到这岸上。”
“别再是夜里喝多了自己扎进去的吧?你看他腰里还别着钱袋,鼓鼓囊囊的,这是挣了几个钱晕头转向了吧?”
“卖艺能挣那么多吗,看不出来啊,有日子没见着街口那孩子,别再被他谋财害命了——要不报官吧?”
“谋财害命能把自己搭进去?这长相看着也挺良善的,你看他这穿着好像是……”
墨雪消这才理解了他们嘴里的“岸”,向上看去,深褐色的泥土里栽了一排整齐的垂柳,树间三两石凳,零星栖鸟,放在任何一个时节都是极佳的景致,再加上这熟悉的口音——
他顿住,回头,一时惊呆了。
这哪里是乌涯山?不远处波光粼粼,浩瀚无边,不是洞庭是哪般?
墨雪消胸腔鼓动,瞬间不觉得眼疼了。
——多少……这一晃多少年了?
有人在他面前挥着手,随着眼前光影层层扑过,墨雪消缓缓醒悟。
他不应该在洞庭,自从出了那件事他就躲在乌涯山闭门不出了,倒是有过喝醉进阵坛的前科,可自那之后他就拆了四柱,毁了阵坛,要想出门,除非把四柱一块一块粘回去,真有那功夫酒都醒了。况且洞庭离震泽太近了,万一被谁逮到可就不是闹着玩的了。
一直站在水里也不是事儿,他踏上堤,湿漉漉的衣服缠在匀称紧实的身上,那些大姑娘小媳妇看得臊,就先掩面躲远了,还有好事的乐意追着他问东问西,见对方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没走几步也散了。
只剩他浑浑噩噩地走着。
身边总有人对自己指指点点,他逐渐神志清明,又觉得身上扎痒,反手往背上摸了摸,啧了一声。
也不知道是什么玩意怪扎手的,还从前胸跨了个带子,系得牢牢。
更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穿着白色衣服,先不说他讨厌这个颜色,一提白衣胜雪,无人不会想到修真名门——震泽澹光台。
虽说仙门修士们多喜白色,好特意塑造出他们没有的仙风道骨,但其实澹光台也不是非要穿成这样。只是入澹光台的名人榜要通过幻祟山考验,幻祟山呢地如其名,都是妖魔鬼祟,通过考验的人进去之前不见得喜欢白,出来后却喜欢上了。
那些学艺不精不配去幻祟山的师弟们以为这是什么特殊象征,不免心生向往,也学着穿起了白,久而久之,素白就成了澹光台的一道诡异风景。
他们哪知道,那些人多半见血见得过多受了刺激,一点点花色便以为沾了血污,唯有一尘不染才能看得清楚。
墨雪消就不一样了,他就算穿红的绿的芍药花的,也绝不会穿这个颜色的衣服。
以白衣鉴血的,归根结底一个“怂”。
越想越生气,越气越堵心,他一抻带子把那东西甩在地上,哗啦一声响只见乌黑色之间还有许多铆刺,倒像个甲衣——这不是江湖卖艺用的玩意吗,表演铆刺扎不伤身子什么的。
吃饱了撑的背个这个干什么?
袖子还在滴滴答答,他攥住拧了拧,刚松手就看见了袖口处那精绣的、金色的流云杜鹃纹,如果不是湿漉漉的,那杜鹃必然神韵十足,真如开在寥寥云间的天宫之花,随风而动,随云变幻。
流云是澹光台创始掌门的仙号,而杜鹃则是那个地方开得满山遍野、轰轰烈烈的花。
“这位……”
旁边有个卖杂货的摊贩,想了半天也没想到该怎么称呼这位,叫“爷”他似乎不配,叫“哥”又怕发癫,索性略过了:“要铜镜吗?”
墨雪消正想着这个,一把抢过来。还好,眼睛还是眼睛,鼻子还是鼻子,只不过这眼睛这鼻子——他好悬没把整个摊子掀了!
“露凉楼又开始卖画了,越来越贵了嘿。”
“你知道吗,前几次都是震泽澹光台买走的,”这人说着挑了挑眉,不知是揶揄还是酸,“人家家大业大的别说买幅画,把这勾栏盘下来都成,再者说,这事提起来还是家丑,多少年过去也没用,脸上无光,这脊梁骨又被人戳漏,烧一烧兴许是想挽回点面子。”
“在理在理。不过既然震泽澹光台来了些人物,这镇子不干净的东西应该能压下去吧。”另一个商人胆怯地回道。
“那谁知道。咱俩这批货被耽误了也走不了,要不干脆就露凉楼玩玩?据说前两天新来了几个姑娘,盘正条顺的小嘴甜着呢——哎!这人怎么回事!”
墨雪消正一丝不苟地照着镜子,沿着五官摸下来,掐了掐——镜子里的容貌挺好,就是没一处跟他长得一样的。
不该是做梦,难不成那泼猴又往茶里兑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说话那二人没注意他杵在路中央,直直撞了个七荤八素,刚想吵两句又见他这怪胎行径,连忙互相拉扯着往前接着走了,一边走还不忘一边说:“忒晦气了,这才刚说完镇子不干净。你知道吗,有人说澹光台是担心魔头借画还魂所以才买回去烧的。”
“啊,在理。可澹光台跟那魔头是有多大的恨呐,人都死了五年了。”
墨雪消听见“魔头”心头一跳,还有什么比他墨融更出名的大魔头吗,那可真得长长见识。他脱下外面的纱衣随手一丢,把袖子折了又折直到看不见金绣,追上去问:“二位,你们说的画是什么画?”
商人犹豫道:“小哥你……是本地人么?”
墨雪消道:“本地人走路会掉湖里吗?”
胆小的商人尴尬地笑了笑,另一个早忘了自己说的话,嘴快道:“看你也不像,不如我们去前面露凉楼细聊?这露凉楼可是洞庭最出名的勾栏瓦舍,你别看这前楼的模样不气派,后面可是千顷的地,每个阁子有每个阁子的玩法……”
这个墨雪消自然是知道的。
露凉楼的名气可不光是在洞庭,像他这喜新厌旧的主都能连逛个三日,可见有多喜人了。十二个阁子,十二个如花似玉的阁主,只可惜,他全没记住长什么样,只记得那酒,上到金绡九酝下到碧海玉竹那可真是让人流连忘返。
说着话便到了露凉楼,外面围了不少人,大老远就听见有人媚着音在吆喝:“来了来了,几位爷可得好好看看,别管怎么说,看看这纸,看看这墨,一看就知道出自名手,二十两银子,回家摆着呢是个俊男像,生儿子多看几眼也能长得俊俏,回家烧了呢权当辟邪,好使着呢。”
底下有人喊:“翠娘,今儿怎么又涨价了?哪家的名手也不敢要二十两啊,”
翠娘朱钗一摇:“今天可不一样。”
底下哄堂大笑。
“哪不一样,买了不也是镇宅去。”
“你别说,照娘们儿这么一吹,当被子盖兴许还防鬼压床。”
翠娘笑着挥手:“你要是不怕半夜阴气重拉肚子,当被子也行。”
“怎么,你这邪都辟了,还不能防拉肚子啊?”
“那可就勿晓得啦——”
“翠娘,你今要是开不出好画,我们还不如去看赵宅赊粥。”
“你这嘴真毒啊,可真是气死翠娘了。”
“哈哈哈——”
“别笑了别笑了,开画开画。”
墨雪消只道是好笑,也不知什么魔头这么多才多艺,谁想嘴角还没扬起来,先傻了。
一幅两人来高的半身画像自二楼的廊子上铺展下来,画上人烟眉鸦发,英眸飒爽,颈间系了一根黑蜡线坠着四方币。只见通黑的衣袍似夜色流瀑,自那肩头逶迤在地,好不俊气。本来有些寒气袭人,偏偏鬓边编出两条三股辫,绞着银链同马尾束在一起搭在肩上,长的那段链尾拴了个镇妖九心铃。
这铃铛泛着红光似黑夜里点了一轮赤月,既神秘又飘逸,一下子又成了翩翩美少年了。
当下一片唏嘘,人人震惊。
“今儿这画果然不一样,瞧这眼睛鼻子嘴,一幅画都让人五迷三道的,更何况本人了,你说这端得好样貌做什么魔头呢,要是我,定是千金把美人买回家,珍珠翡翠供着,好酒好菜养着。”
“你那千金算什么,人都魔头了,家里怎么没个万金,把你买回去当个伢子炼化了还差不多。”
“啊在理,确实好看。”
墨雪消盯着那画好一阵头晕目眩。
商人见他恍惚,好心问道:“这位小哥你还好吗?”
墨雪消道:“今年是哪一年?”
另一位嘲笑他道:“权霖十五年呀?什么哪一年,傻了吗?”
——十五年?
墨雪消清清楚楚地记得,他昨夜在乌涯山下痴痴湖边饮酒还是权霖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