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处》离珥

2、第二章 叙旧

　　青和道长为南黎沏好茶，他清苦了大半辈子，岁月和沧桑已然在他脸上留下了十二分痕迹，不过一双眼睛还是抖擞明亮，看起来便很有精神。

　　老人今日似是相当高兴，脸上饱经风霜的皱纹都笑得舒展开来：“大人上次来这里的时候，这观里还没那么寒碜呢。”

　　南黎捧起木桌上的茶杯，轻轻地呷了一口，听老道长这么一说，便想起什么似的抬眼道：“说起来我过来之前卜了一卦，见荧惑入犯，罚星逆行，我想他龙气已散，大概是当不了几年皇帝了，道长安心即可。”

　　按道理来说这样的天机本是不可以泄露给凡人的，南黎却漫不经心似的就这么随口地说了出来。

　　青和道长听了这话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他微微一笑，摸了摸自己的白胡子，不再讲究那些虚礼：“既然阿黎这么说了，那贫道……我自然也是安心，只是如今世道渐乱，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弟子，还有刚捡来的一个小拖油瓶，总还是不得不令人担忧呐。”

　　南黎愣了一下：“怎么又带回来一孩子？”

　　青和叹气：“不知是谁家父母如此狠心，亲生骨肉就这么被丢弃在山野之中，实在是可怜，若是置之不顾，我又于心不忍……”

　　正说着，内室里就传来一个孩子的哭闹声，老道长匆匆对南黎道了声歉，走进内室哄孩子去了。

　　谁知道他是饿了还是冷了，哭声总是停不下来，南黎从榻上跳下来，有些好奇地晃进里屋。

　　那孩子身上的衣物虽看得出是旧衣，但十分干净整洁，而且穿的比这观里所有人都要厚实，可见老道长相当疼爱这个没人要的小崽子。

　　青和见南黎进来，“哎呦”了一声，他们二人多年未见，还未好好叙旧便被这不识眼色的小娃子打搅，忙弯下腰告罪，南黎摆摆手，用下巴点了点埋在老道长怀里的这个小豆丁：“没事吧。”

　　老道长皱着一张苦瓜脸，轻柔地摸着怀里孩子的头：“没什么，睡觉的时候不小心从床上滚下来，又被我养的有些娇气，阿黎莫见怪。”

　　“他叫什么？”

　　青和笑道：“是我随便想的，捡到他时正是清晨日出，便取了个名字叫祁昼。”

　　祁昼听到他们说话，眼泪汪汪又委屈巴巴地从老道长的怀里抬起头来，上下打量了一会儿眼前这个陌生又好看的小哥哥，一时竟忘了他那颇具表演成分的撒娇，抽噎着朝南黎挥舞手臂。

　　南黎从没带过小孩，挑起眉毛警惕道：“这又是什么意思？”

　　老道长趁机将那小孩湿哒哒的脸蛋擦拭干净，见状也愣了一下，试探着说道：“好像……是要您抱？”

　　南黎：“……”

　　开什么玩笑？

　　大概是见他嫌弃的表情太过明显，伤害到了小孩莫名其妙的自尊心，祁昼瘪起嘴巴直接放声大哭，任由老道长怎么哄都无济于事，只得一个劲狼狈地给南黎赔罪。

　　南黎被这孩子吵得头晕脑胀，但他也并不是很想让老道长为难，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极不情愿地伸出手：“先把你那张脸给擦擦干净。”

　　祁昼立刻就停住了他那惊天动地的哭喊，十分听话的把满脸鼻涕眼泪往青和道长的衣襟上一抹，张开双手眼巴巴地望着南黎。

　　南黎明显从来没有过这方面的经验，颇有些手忙脚乱不得要领，祁昼挂在他身上就好像挂了一个大包袱，光是站着就已经十分吃力。

　　老道长一边觉得麻烦他十分不好意思，一边又实在担心他失手把孩子给摔了，也是一番提心吊胆，两人只得就这样抱着孩子坐回了茶桌旁。

　　“阿黎最近过的还好吗？”青和担忧地看着南黎怀里的祁昼，如此问道。

　　“唔……是有一些麻烦事，所以才这么久溜不出来找你，不过……嘶，你这小子！”

　　祁昼摸着南黎乌黑柔软的长发，好奇地抓在手里拉拉扯扯，南黎刚来时身上的那几分仙人气骨早就被这小鬼弄到了九霄云外，反倒是祁昼很高兴似的咯咯笑起来。

　　“阿昼，不要胡闹！”老道长板起脸训斥了他一句。

　　南黎已经没了脾气，低下头去看这个不得安宁的熊孩子。

　　方才这小崽子大哭大闹时他还不觉得，现在一安静下来，睁大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瞧着人时，他才发现这孩子长得唇红齿白，简直就像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

　　南黎“咦”了一声：“这孩子不像是会被丢弃的模样，我瞧他命格……似乎也有些不一般……这是什么？”

　　小孩子脖颈上挂些平安锁，长命圈之类的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只是祁昼的这个颇有些与众不同。

　　那看上去好似是个八角的罗盘，上面刻了些似八卦但又不是的奇怪图案，结构相当精巧，只有一个成年人的手掌心那么大，然而对于一个一两岁的孩子来说，挂在脖子上未免也有些太累赘了。

　　“哦那个，捡来的时候这孩子就挂着呢，我想那是他亲人留下的物品罢，便留下了。”青和道长解释道。

　　南黎觉得这还想再拿起来仔细看看，谁知那一直乖乖靠在他怀里的小崽子突然又不愿意了，拼命地扭动起来，抱着罗盘硬是不肯撒手。

　　南黎从这罗盘上并没有感受出什么古怪，他也怕惹着小孩不高兴，万一又哭闹起来他可不知道要怎么哄，便也没有强求，转头和老道长继续说话。

　　“今日见面后又不知道何时还能再聚，”南黎用另一只空闲的手支住下巴，“现在长老们又对我上了心，天天拘住我修炼，要溜出来也是越来越不容易了。”

　　青和道长笑道：“阿黎你还能够记着我和这小小道观，已经是三生有幸了。”

　　两人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要讲的事情，只是默默地喝茶下棋，偶尔闲聊一两句，仿佛多年以来都是这样度过的一样。

　　门外两个年轻的小弟子惴惴不安地转来转去，既安不下心做事，又不敢随意进入师父的房间，着实是一番抓耳挠腮，手足无措。

　　南黎慢吞吞地放下茶杯，忽然弯起嘴角：“我今天见着你那两个弟子了，说不定吓着他们了。”

　　青和叹了一口气：“那两个家伙从小就生活在这方寸之地，没见过什么世面，实在见笑了。”

　　南黎微哂道：“这也怪不得他们——我上次来时，你那弟子恐怕都还没有出生，我们一族避世不出多年，自然也鲜少接触人类……”

　　他蓦地住了口，随即手指一抚，在棋盘上落下了一枚黑子，自己却又皱起眉头。

　　“阿黎这步走得怕是欠考虑了。”青和道长摸了摸自己的雪白胡子，见自己略胜一筹，笑起来时眼睛里还有那份年少时的狡黠。

　　他认识南黎的时候也就和自己那两个小弟子差不多大，到现在已经是这样一幅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模样，面前的这个孩子却好像被时间遗忘了一般，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人间光阴对他来说好似真的无关紧要。

　　那时候的青寒山虽不能说香火有多旺盛，然而道观也并不像现在这么一副摇摇欲坠破破烂烂的惨状，青和自己也还只是个打杂的小弟子，想和现在一样安安稳稳地坐在屋里与这位不同寻常的朋友喝个茶下个棋什么的自然也是不可能的。

　　他常常是收到了南黎用各种意想不到方法寄来的信——有时候是一片从窗口飘进来的树叶，有时候是突然开口说了人话的小鸟……

　　老道长的波澜不惊大概都是那时候给练出来的，到最后他已经不再会对身边稀奇古怪的事情惊讶了。

　　那也已经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了，南黎就算再入世，也毕竟和凡人不同，不过这份友谊还是在青和心中暗自珍藏了好些年。

　　只是老道长前几日看见地上落叶堆出的熟悉讯息时，到底还是忍不住湿了眼眶，恍恍惚惚又坐立不安，如此反复至今日。

　　暮色将至，南黎起身向青和道长道别，难为他竟然让那叫做祁昼的小家伙在他身上趴了一整天，这小无赖给抱下来的时候还硬是哭闹了一阵，最后还是青和动了气才乖乖安静下来。

　　南黎一走出房门，早就等在外头活似被霜打了的茄子的师兄弟俩立刻在他面前“扑通”跪了下来，南黎挑了挑眉毛，莫名其妙地往后退了一步：“怎……”

　　那俩活宝哭天喊地地朝他叫道：“我们俩胆大包天，冒犯了大人，我们……”

　　安顿好祁昼的青和道长一追出来就看到这幅场景，只觉得自己的老脸都快给丢尽了，正想上前拦下他们两个，就见南黎轻轻抬起手，在两人的额前各弹了一下，少年仿佛呆住了，随即慢慢倒在了地上。

　　南黎回过头，浅笑了一下：“我把他们的记忆去除了，再过一会儿就会醒的，不必担心——明平，你也保重。”

　　那是青和年轻时的名字。

　　过了这么多年，物是人非，时过境迁，那未曾变过的友人在他面前又唤起这两个字，白发苍苍的老道长不由得有些恍惚。

　　精致宛如瓷器的少年像来时一样，不紧不慢地踏上了那下山的阶梯，渐渐地消失在了夕阳的余晖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