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寄之春》二北堂生

36、幻听

　　机构开业以后，李敢忙起来了，你却闲下来了。

　　表面上，你是拿20%股份的股东，管着财政大权，实际上，你在公司里最大的作用就是李敢的司机。

　　机构是组织的障眼法，初期根本没有什么涉黑业务。你每天睡到中午，然后什么都不想，到医院里看看余安，和护工一起帮男孩翻个身，然后一起给余安做“家庭训练”，偶尔陪他化疗。

　　你已经是一个盘口的老大，吴老板也不好再把你当打手使唤。到了晚上，你就开车去接李敢，和各种教育口的领导谈合作，然后在酒桌上陪他喝酒。

　　李敢酒量奇差，大部分时间都要靠你挡酒。

　　李敢喝醉了，就趴在你肩膀上，跟你说，要是咱们挣了一千万，就在一块儿，去他娘的马尔代夫，买套房，定居，然后躺着看钱生钱。

　　我他娘的到沙滩上卖太阳镜，你就给我当模特……不行，你不是那么帅，让顾时来，这小子就跟晒不黑似的。

　　一恍惚，你仿佛又回到了中学时光。李敢喝醉了挂在你身上，你扶他回家。

　　又仿佛听见了当年的誓言：

　　干了这杯酒我们是朋友！

　　前方的路一起走我们手拉手。

　　那一年盛夏，四个少年许下了一生的盟誓。

　　你们从来没有分开过。某种意义上，你们六个，也算是实现了年少的诺言。

　　只是，你们都变了太多了。

　　世界一直是那样，变的不过是我们。

　　你还是会每天买一束无尽夏回家。单雨睡得越来越早，每次你回家都到了凌晨。通常，你和李敢在A市聊完生意，回到省城已经凌晨。你在高速上吹一整晚的风也吹不散酒气。你把花紧紧包裹起来放在副驾驶上，避免它沾染任何属于金钱利禄的气息。

　　然后，你会在破晓之前，把花插进窗前那个小小的啤酒瓶里。

　　等单雨醒来，就能看到沐浴在阳光里的绣球花。

　　吴老板带你去T市，参加了组织上的一次高层会议。大佬们坐在圆桌上谈笑风生，吴老板坐在后排，你从头到尾只能站着。

　　你在圆桌上看见了一个人。

　　陈瑛。

　　你本来觉得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带着面具生活，无悲无喜。

　　但陈瑛的出现还是让你瞳孔一颤。

　　为什么，为什么会有他！

　　那个记忆里月光一样澄澈的少年。

　　陈瑛已经不再年轻，他一个人笔直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言不发。他明显被孤立了，还偶尔被白发苍苍的老头儿阴阳怪气两句。

　　最后陈瑛站起身来，一句话都没说，直接走了。

　　再出门之前，陈瑛看到了你。

　　他显然也愕然了一下，但他的情绪管控很好，只是微微一怔就走开了。

　　你也借口上厕所，离开了会场。

　　陈瑛等在男厕所门口，看见你，轻轻笑了。

　　陈瑛说，“余小是，好久不见。聊聊吧。”

　　你没说话，陈瑛带着你走进男厕所，你俩一起进了一个隔间。

　　“怎么回事，”你咬着牙问陈瑛，“为什么你——”

　　这一路上你失去了太多东西，你不想少年时所珍视的一切，都一一破碎。

　　陈瑛平淡地看着你，“如果有一天，你所珍视的一切，你的家人，你的幸福，这一切都站在了悬崖边上。你有能力挽回这些，但代价是你坚持了一辈子的信念，你觉得值得吗？”

　　你愣了，你突然在陈瑛眼里看懂了什么。

　　那是平静如水的眸子后面炽烈的火，隐忍而蓬勃地燃烧着。

　　你握紧的手松开了。

　　你说，“小瑛哥，我这辈子已经做了太多错事。就算我想回头，我也永远没办法站在日光之下。”

　　“我没办法帮你，”你闭上了眼睛，“小宝儿的命在我手上。我已经砸进去太多，太多了，我现在没办法回头了。”

　　陈瑛没说话，只是按了按你的肩膀。

　　你拍了拍他的手，表示自己没事儿。

　　“小瑛哥，”你真睁开眼睛。你想，陈瑛眼里的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那大概是一个三十多岁疲惫不堪的男人，眼睛里填满了悲伤。

　　“你去找李敢吧，他是和你一样的人。”

　　和你一样光明的人。

　　“我真的，希望你能打碎这一切。我自己没有那个胆量去做英雄。我又何尝不渴望光明呢，但我真的好累了。”

　　“小瑛哥，带我，看看光吧。”

　　就算被太阳的炽热烧成灰烬，我还是好希望，能直面一次光明啊。

　　陈瑛让你在厕所里等二十分钟再出去。他走前给你塞了一张纸条，那是他的地址，他告诉你，如果有什么想不开的可以去找他。

　　你说，你能有什么想不开的呢。想不开的就不想了，想了也没结果。

　　陈瑛没再说话，推门走了。

　　过了几天，你跟着吴老板从T市回A市。一个傍晚，你临时回公司取文件，发现公司没锁门。你不动声色走进去，看见李敢办公室的灯亮着。

　　你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就像是偷藏零分考卷害怕被父母发现的孩子终于还是被父母翻出了秘密，是一种慢慢升腾上来的释然。

　　你有意无意地走到屋门口。

　　屋里，李敢笑了。

　　他说，“行，来握个手吧，陈瑛同志。”

　　你艰难地眯起眼睛。这就是李敢，他是生来伴着阳光的男人，他可以这么坦然，这么轻松地站在正义的一方。

　　你不是他。

　　你真的很向往啊，这样的人生。

　　这样热烈而直爽的人生。

　　你慢慢腾腾地离开了，没有忘记关上大厅的灯。

　　又过了几天，李敢主动找到了你，把你堵在财务办公室里。他问你最近的财务是怎么回事，你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出，装得诚惶诚恐。然后李敢才说出想要投诚这样的话来。你装作松了口大气，对你说，哥，你说话能不能别大喘气儿，吓死我了。

　　给吴老板打电话的时候，你突然一阵恍惚。帮李敢和陈瑛搭桥，自己做的对吗？

　　但是那是李敢啊，如果有一天，他从别的渠道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也会做出和今天一样的选择。

　　那边吴老板接了电话。你跟他说，在你的盘口负责白道生意的兄弟想入伙，可以安排一次见面。

　　突然，那边李敢问了句什么。

　　你没听清，按住电话回头问李敢，“什么？”

　　李敢摇了摇头，说，没什么，你幻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