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出》凤殊

3、两后

　　怡蝶丝，丝质晶莹，颜色泛红，为千年血蚕所出，五百年方缫出一两。不为刺绣，只为入药，食之可平心静气延年益寿，为芳华国太后所有，现存于太后居住的中元宫……

　　水休休收起手中小本，对花丛中的高大男子贼贼一笑，“美人儿哥哥，多谢相助。”

　　顾玫刃漠然不语，手持花剪咔嚓一下掠过花丛，几株牡丹应声而落，休休心中不由得一抽，却见顾玫刃将牡丹递到她面前，冷冷的吩咐：“中元宫。”

　　额间一滴冷汗滑落，休休讨好地笑笑，飞快地接过花束朝中元宫跑去，直到远离了那片花海，方拍拍胸脯不满地嘀咕：“吓死人了……”

　　看美人儿哥哥那手起花落的凶悍摸样，该不是把可怜的花茎当她脆弱的脖子来咔嚓了吧！她哀怨地瞪着手中的牡丹，一张清甜的小脸顿时皱成了苦瓜。

　　昨日在青阳山顶顺利碰到了顾玫刃，她本以为自己福星罩顶抽中了上上签，于是趾高气昂的随他入了芳华国王宫，哪知来此之后，她才明白自己根本是霉神附身，抽中了下下签。

　　顾玫刃为正一品的百花司司主，专司为后宫妃嫔种植百花，满足她们对花草近乎病态的各种喜爱。他以百花司侍女之名为她登记造册，轻松无比的将她领入宫内，却不料这偌大的百花司中，竟只有他一个人！

　　占地百亩的园子，一望无际的花海，当顾玫刃扔给她一张羊皮地图，告诉她要立刻弄清王宫的布局，然后为百花浇水施肥剪枝搭配，然后逐一送给各宫嫔妃时，水休休顿时泪流满面，恨不得自插双目掉头飞奔。

　　他哪里是要帮她，根本是变着法子要虐待她！

　　无奈自己有求于人，又必须博他欢心好将他骗回帝都，所以只能咬牙切齿的挤出笑容，对美人儿哥哥的要求照单全收，忍气吞声的扮演好百花司侍女一职。

　　中元宫就在眼前，水休休立刻收起了脸上的哀怨，嘴角上扬露出了一抹标准的宫廷式微笑，微微躬身对门口的内侍道：“公公辛苦，奴婢奉命给太后娘娘送来了今日的牡丹，烦请公公通传。”

　　怡蝶丝怡蝶丝……这七宝之一的怡蝶丝会放在中元宫的何处呢？

　　内侍公公吊着眼睛看了她一眼，趾高气昂的一甩袖子，拉着那尖细的嗓音道：“在此候着。”

　　水休休忙谦卑的低下头，拼命克制着抽搐的嘴角和胃中的翻滚，这中元宫的内侍唇红齿白，动辄兰花指桃花眼，那三分柔媚七分做作堪称奇葩，便是绯萦阁中的公子们也不及他一颦一笑的万种风情。此人惊悚的浑然天成，只消一眼就看得她心惊胆战。

　　怪不得太后令他前来守门，若时时刻刻被他如此荼毒，怕是要早早的心脏衰竭荣登极乐！正在腹中暗自诽谤，却听那内侍的声音再次传来，“太后娘娘宣你入殿，这就进去好好伺候吧。”

　　休休立刻点头如捣蒜，抱着怀中牡丹便进入了中元殿。

　　“奴婢给太后娘娘请安。”休休压低了嗓音，恭谨地平伏在一个华衣妇人面前，重复着先前背好的说词，“紫斑牡丹的花期已至，司主特令奴婢带来样品给娘娘过目。”

　　这悲催的人生啊！想她在绯萦阁都是姑娘公子们向她行礼，如今到了芳华之国竟然要向其他女人跪拜。怡蝶丝啊怡蝶丝，你究竟被太后娘娘收到了哪里？若你跟我心有灵犀，就快点飞出来让我带出中元宫去吧。

　　当朝太后一脸慈爱地笑笑，端坐在赤鸾凤榻上对她招手，“起来吧。顾司主告诉哀家紫斑牡丹会在今日开放，哀家已经盼了多时了，快把牡丹呈上来。”

　　水休休低眉顺目地道了一声：“是。”然后便捧着牡丹呈到了太后面前。

　　偷眼打量凤榻上的华衣妇人，见她虽是一身珠光宝气，却庄重大方雍容华贵，保养得当的肌肤犹如刚过三十的少妇一般，丝毫看不出已经年过五旬。她一脸迷醉的望着那株牡丹，脸上掩不住浓浓的喜悦。

　　紫斑牡丹本就是牡丹花中的上等极品，色泽奇特极难存活，水休休以前也只见阁主的园子里养过几株，却是病恹恹的毫无生气。然而她手中的这株紫斑牡丹，鲜美娇艳芳香四溢，仿佛花灵附体一样透着昂扬的生机，直看的太后娘娘爱不释手。也不知美人儿哥哥给它洒了什么仙浆玉露，养出了这副灵动诱人的娇美摸样。

　　果然，只听太后娘娘夸道：“顾司主的本事真是越来越大了，哀家只是提过一次紫斑牡丹，想不到他竟真能种得出来。来人，给百花司顾司主看赏！”

　　侍婢立刻捧了一盘珍珠玛瑙递到水休休面前，水休休忙谢恩接过，眼中顿时充满了闪亮的光芒。

　　银子啊！这可都是她最爱的银子啊！宫里果然处处油水，只送个牡丹就能得如此丰厚的赏赐，等得到了仙草回到了帝都，她一定要抗着这些到阁主面前大笑三声，以示自己的精明能干！

　　太后轻轻摆了摆手，立刻有侍婢捧上了一个小盒，只听太后叹道：“如此娇美的花朵，真叫哀家舍不得辣手摧残……”边说边将那花瓣一片片扯下，丢进了造型别致的小盒中。

　　密封的小盒只有一道细细的口子，花瓣塞进去后，便听沙沙的响动从盒子里传来，水休休好奇地微微探头，偷眼窥视盒中之物，适才慈祥的太后立刻变了脸色，啪的一声往案桌上一拍——

　　“大胆奴婢！”

　　案桌上传来‘呯’的一声巨响，满屋子内侍扑通扑通跪了一地，水休休心中一个激灵，立刻也屈膝跪在太后面前，冰冷的地板嗑的她双膝一痛龇牙咧嘴，忙低头抿紧小嘴，心底哀嚎这太后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

　　太后尖锐的指甲一下子戳中休休的脑门，扯着嗓子呵斥道：“你这贱婢好没规矩！竟敢偷窥皇家秘宝！”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休休连连讨饶，惶恐的眼神中盈满了泪光，“奴婢决没有偷看盒中之物，请太后娘娘明察秋毫还奴婢清白！”

　　你才该死！你全家都该死！竟敢戳老娘额头骂老娘贱婢！要不是为了七花七情草，老娘岂会看你的脸色！水休休脸上一片卑微可怜，心底却是惊涛骇浪怒火翻腾。既然是什么皇家秘宝，作何大大方方的拿出来炫耀，这太后的眼神忒也毒辣，自己只是斜了一眼也能被她看到。

　　等等——皇、家、秘、宝？！水休休眼睛突然一亮，满心的愤怒顿时飞到了九霄云外。难道太后手中的皇家秘宝，就是缫出怡蝶丝的千年血蚕！

　　太后不遗余力的继续戳向她脑门怒喝，“昨日顾司主告诉哀家，他收了一名女子到百花司做侍女，哀家还以为会是个机灵可人的丫头，怎料竟如此放肆如此可恶！你到底用何手段迷惑了顾司主，给哀家如实招来！”

　　迷……迷惑！水休休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死。担任青楼总管多年，看惯了众人逢场作戏争风吃醋，使她非常敏感的闻到了一股子酸味。看太后一脸狰狞可怖的表情，难道——难道她对美人儿哥哥有什么企图？！

　　奸——情——啊！

　　水休休脑中瞬间涌现了“后宫秘史”“风流太后”“绝艳宫密”等火辣香艳的名词，若是回到帝都撰写成小本卖到民间，也不知道能卖出多少银子……

　　这厢的太后正大发雷霆，突闻中元宫外传来内侍拉长了嗓子的尖叫，“皇——后——驾——到——”

　　盛怒的太后立刻一抖，站起身来抓住茶杯就朝门口摔去，上挑的凤眼却仍是瞪着休休，“别以为主子宽厚就可以恃宠而骄！来人——！给我教教这丫头规矩二字怎生书写！”

　　满殿的内侍噤若寒蝉，碎裂的茶杯‘啪’的一声，将滚烫的茶水泼到了一件明黄宫装上，穿着鸾鸟绣鞋的小脚轻轻一抖，随即便听宫门处传来轻柔的问候：“太后娘娘，何事如此生气？”

　　太后怒气未消，一言不发的望着来人，水休休斜着眼角往宫门一看，一个温婉的女子正立在殿中，娇美的脸上挂着尊崇的微笑。

　　啧啧……她一定很痛……休休眯着眼睛撇了撇嘴。自己被太后戳了两下就痛得要死，她可是被一杯滚水直接泼到了脚上！亏她还能笑得云淡风轻一脸恬静，此女容貌一流，气量一流，忍痛的能力更是一流中的一流，不愧为芳华之国的一国之后。

　　皇后绾盈袖款款走到太后面前，扶着太后的右臂道：“臣妾特来给太后娘娘请安，娘娘何苦跟这些下人一般见识，当心气大伤身凤体违和。”

　　“你给我跪下！”

　　一声怒斥响起，殿中内侍又是一抖，皇后立刻顺从地跪到了太后面前。

　　来了来了！水休休聚精会神地竖起了耳朵，后宫争斗现场演绎，她要好好的记下来回去撰写成小本，卖钱！

　　只见太后往凤榻上一坐，双手交叠优雅的放在膝上。她冷冷的勾起嘴角，昂着凤凰朝天髻冷笑：“怎么，皇后娘娘是不是巴不得哀家凤体违和，好称了你的心如了你的意啊！素日里就见皇后对这些奴才关心爱护，宫里头都在夸皇后心地善良恩泽天下，你心里其实巴不得哀家早点死了，好掌控后宫为所欲为！”

　　水休休暗自里连连点头，这老妖婆如此凶悍，众人当然巴不得她早死！戏文里长演两后夺权势不两立，这皇后看起来比太后善良许多，自然更受内侍女婢们敬仰，最起码不像这喜怒无常的老妖婆一样，一个不顺心就对着别人的脑门戳戳戳。

　　反击吧反击吧快反击吧！她从心眼里支持皇后逼宫夺权，将太后从凤榻上一脚踹下。若是这个柔弱的小姑娘掌管后宫，她盗取七种宝贝骗走美人儿哥哥的胜算就会多上几分。

　　可惜——没有休休期待的剑拔弩张，那皇后一脸柔顺的任太后辱骂，待太后喘息之机方温柔的回答：“太后娘娘多虑了，臣妾一向视太后为亲母，又岂会对娘娘有不敬之心？娘娘执掌后宫规行矩步，对待下人赏罚分明，臣妾对娘娘心服口服。”

　　“你是不敢，也就是说你有想过了？”太后依旧不依不饶，“哀家知道你心怀不轨，还暗地里辱骂哀家心肠歹毒。你以为施些小恩小惠，就可以收买宫中所有人吗！”

　　啧啧……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水休休暗自摇头，却感到手腕突然一紧，她惊讶的抬头，竟是太后满脸笑容的将她拉起，“你说，哀家素来对你们怎样？”

　　老娘才第一天入宫，我怎么知道你对下人好不好！

　　休休遍体的寒毛顿时竖起了三寸之高，犹如一只浑身炸毛的小猫。她颤颤巍巍地望了太后一眼，手腕处却突然传来了一阵剧痛，忙咧开嘴角僵硬的赔笑：“太后娘娘宅心仁厚，奴婢时刻不忘娘娘的大恩大德。”

　　妖婆，你给我记住！水休休笑完之后低下头又是一阵龇牙咧嘴，这女人下手如此之重，她的手腕怕是要淤青了。

　　“这样啊……”太后这才放过休休坐回了凤榻，“那你说，皇后娘娘到底有没有错，哀家到底要不要责罚她呢？”

　　羞辱！这是何其难堪的羞辱啊——水休休眼睛一转，总算明白太后为何要在她面前拿出秘宝，揪住她的小辫子借题发挥了。

　　这根本就是针对皇后设下的局！

　　处罚婢女是假，为难皇后是真。算准皇后请安的时间，先找个倒霉鬼发泄一通，等皇后娘娘跨入正殿，立刻用一杯滚茶迎面呼之。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最后要一个身份低下的婢女来衡量一国皇后是否有罪，这老妖婆打击对手果然是不遗余力。

　　而她——就是那个悲惨的倒霉鬼。

　　看着皇后一脸平淡的摸样，显然是对这等阵仗习以为常，水休休心底禁不住升起了一丝同情。

　　人家皇后只是个小姑娘，又没有抢了这妖婆的男人，做什么一定要这样为难她！身子一弯行了个宫礼，休休一脸惶恐的说：“太后娘娘请息怒，奴婢尚有一事要禀明。司主说紫斑牡丹种类繁多，又因难以存活不便逐一呈上，请太后闲暇之余到百花司一游，司主会亲自向太后解说那些异种牡丹。”

　　“哦？顾司主还养出了其他种类的紫斑牡丹！”太后脸上的怒容瞬间褪去，扬起欣喜的笑容说：“哀家还从未见过异种的紫斑牡丹，快快，这就带哀家到百花司去。”

　　眼角扫过地上的皇后，太后眼中突然升起了异样的光芒：“哀家这次就信了皇后一回，你且起来吧。”

　　绾盈袖平静的应了一声“谢太后”，又听太后吩咐，“今日艳阳高照，天气甚好，皇后就叫来四妃，陪哀家一起畅游百花司吧。”

　　看着太后那兴奋的摸样，水休休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大。这老妖婆该不会真的春心未泯，对她那美人儿哥哥有什么邪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