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出》凤殊

11、礼节

　　尒瑛藤，藤色深黑，黑中带黄，乍看之下形似蛇蜕，二百年方长出一尺，生于青阳山南麓的悬崖山缝，为芳华国淑妃所有，现存放于淑妃居住的丹霞宫。

　　水休休一脸抑郁的望着面前华丽的宫殿，晨间同美人儿哥哥争执的一幕又浮现的眼前——

　　“你走吧。”顾玫刃冷冷地将一个包裹扔到水休休面前。

　　“不要！”水休休想也不想的摇头拒绝，“我若是走了，要到哪里去寻找七花七情草，我还怎么救我那可怜的小姐！”

　　她若是就这么灰溜溜的跑回绯萦阁，不被那黑心阁主给折磨死，也要被另外两个总管给嘲笑死。

　　“那你想嫁给永成王？”顾玫刃淡淡的瞥了她一眼。

　　“也不要！”水休休可怜兮兮的朝顾玫刃扁了扁嘴，“我是来救我家小姐的，不是来芳华国选妃的，谁要嫁个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男人！册妃之说不是美人儿哥哥和方亦止用来应付太后的借口吗。”

　　“事到如今，你认为册妃还能是个玩笑吗。若是要留下，你必须嫁给永成王。”

　　水休休欲哭无泪地抓了抓头发，“就算我愿意嫁，那也得他愿意娶啊。淑妃娘娘刚刚过世，他怎么可能如此荒唐的将我立为四妃迎入后宫！”

　　“这点你不用担心。”顾玫刃淡淡的回答：“他已经答应了。”

　　“啥？！”水休休瞠目结舌的瞪向顾玫刃，“就因为你和方亦止的联手欺骗，永成王非但没有治你们的罪，反而答应了要迎娶我入后宫？！”

　　这是一个多么疯狂的地方啊！此时此刻，休休突然想见见那个至高无上的幽灵国君，看看是怎样一个荒唐的男子，竟会如此轻易的答应一场荒唐的大婚。

　　顾玫刃没有答话，反而淡漠的问道：“今天是你入宫的第几天。”

　　水休休掰着指头算了几算，闷闷不乐的回答：“第三天。”

　　第一天沦为侍女，第二天变成杀害淑妃的头号疑犯，第三天，她就要飞上枝头，荣升芳华之国的四妃之一。人生大起大落也不过如此，她简直比戏文里的传奇人物还要传奇，可惜的是——她、一、点、也、不、高、兴！

　　顾玫刃面无表情的提醒，“第一个七天，已经过去了三日。”

　　休休脑中一震，立刻想起了她同美人儿哥哥先前的约定。

　　他答应为她种出七花七情草，而她必须偷来滋养花种的芳华国七宝，以七天为一个循环，每隔七日，她必须取来一种交给美人儿哥哥，否则，先前的约定就无法兑现。

　　休休小脸一垮，有些无奈的说：“中元宫盗取千年血蚕不成，淑妃娘娘又离奇暴毙，太后此刻定然将中元殿层层封锁，我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没法子在这时候潜入中元宫啊。”

　　盗取七宝并不重要，种不出七花七情草也无关紧要，可如果她做不到美人儿哥哥提出的要求，她拿什么借口留在他身边，又怎么找机会把美人儿哥哥拐回帝都？

　　该死的阁主，讨厌的阁主，竟然想出这么稀奇古怪的法子去振兴绯萦阁。若不是怕砸了她之水总管无往不利的招牌，途惹那帮女人的嘲笑，她早就中途放弃洗手不干了。

　　“嫁给永成王，是你最后一个机会。”低沉的嗓音打断了她的腹诽，顾玫刃又道：“七宝之一的尒瑛藤，就收藏在淑妃居住的丹霞宫。”

　　“真的？！”休休眼睛一亮，但随即又脸色一白，“美……美美……美人儿哥哥，你不是要告诉我，嫁给永成王之后，我就要……就要住进丹霞宫吧……”

　　开什么玩笑！那里刚刚死了一个妃子，而且还是那个有妖婆潜质的宗惜陌。顶替她的封号住进她的宫殿，自己肯定会诸事皆衰倒霉一百年。

　　“只有这样，你才能得到七宝，顺利度过第一个循环。否则，我们先前的交易就全部作废，你马上给我离开。”

　　“可是……”

　　见水休休仍然犹豫不止，顾玫刃冷冷的丢出一句：“嫁，还是不嫁。”

　　看着美人儿哥哥那绝色的面容，想到绯萦阁主的‘谆谆叮嘱’，想到大把大把闪亮的银子，想到未来有美人儿哥哥相伴的美好日子，水休休只得把心一横，黑着小脸回答：“我嫁……”

　　于是，紫阳皇朝的天下第一青楼总管水休休，就这样在踏入芳华国后宫的第三天，奇迹的成为了芳华国君永成王的四妃之一，入主淑妃的居所——丹霞宫。

　　很多年后，芳华国的百姓提起这位昙花一现的妃子，仍是望天兴叹：真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第一好命人。

　　无人知晓，那个时候的水休休，却是满腹怨怼倒不出的一腔辛酸泪。

　　他奶奶的，竟然这么轻易的被顾玫刃那个蛇蝎美人用激将法给坑了啊！

　　以退为进威逼利诱连消带打一锤定音，真真印证了阁主的至理名言：极致的艳丽下掩盖的绝对是极致的狠毒，而极致的闷骚中衍生出的绝对是极致的腹黑。

　　面对明黄色的圣旨和顾玫刃深不见底的黑瞳，水休休二十五年来第一次无可奈何的悲愤了……

　　精致的红木雕门向两边敞开，密密麻麻的内侍跪了一地，恭谨的迎接他们新的主人。肃穆的大殿透着一股别样的阴冷，水休休禁不住后退了一步，立刻有两只小手将她扶住。

　　“娘娘小心。”甜美的嗓音带着些宽慰的关怀，水休休对身后的侍女一笑，忍不住感叹起美人儿哥哥的细心。

　　身后的两位清秀佳人是美人儿哥哥送她的贴身侍女，一个名叫辰星，一个名叫芮珏。据美人儿哥哥所言，辰星聪明伶俐，最懂得如何应付宫内的达官贵人，而芮珏则心细如尘，可提点她宫中各种繁琐的规定。虽然从未当过皇帝的妃子，一时间对身份的转变无法适应，但表面的样子却还是要做足，所以，水休休便学着太后的模样，扶着辰星的手臂一步一步朝殿中挪去，待坐上卧榻后方拉着嗓子说道：“都起来吧。”

　　“谢娘娘——”洪亮的回应响彻了大殿，吓得休休险些从卧榻上蹦起。嘴角僵硬的抽动了几下，休休轻咳两声坐稳身子，又学着太后摆了摆手，“无须多礼。”

　　“谢娘娘——”

　　“呃……诸位都辛苦了。”

　　“谢娘娘——”

　　“……你们细心做事安分守己，本宫自然重重有赏。”

　　“谢娘娘——”

　　搞什么！

　　休休脸色黑青的瞪着那群低眉顺目的侍从侍女。

　　这芳华国后宫的下人难道都是鹦鹉转世，除了‘谢娘娘’三个字外就不会说些别的吗？后宫妃子果然不是常人能胜任的主，还不如她在绯萦阁里品评美女调教小倌儿来得自由。

　　见休休未有指示，内侍们便不敢乱动，内侍们未有反应，休休便困扰的正襟危坐，一时间大殿内一片寂静，静的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诡异的气氛不停的向四周蔓延。

　　辰星见水休休如坐针毡，立刻俯下身子轻声询问：“娘娘，是否要去向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请安？”

　　休休闻言蹭的一下从卧榻上蹦起，惊得屋中内侍又扑通扑通跪了一地，休休心急的走来走去，同时对芮珏交代：“快快，快去请顾司主来见我。”

　　完了完了，她竟然忘了后宫的妃嫔要每日向太后请安，被那个老妖婆抓到把柄，她就是不死也要被褪下半层皮去。请安之时一定要带着美人儿哥哥去当救星，否则谁也保不准她能活蹦乱跳的走出中元宫。

　　“回娘娘，顾司主护送娘娘回丹霞宫，此刻正在大殿外等候娘娘召见。”

　　水休休眼睛立刻一亮，“快请他进来。”

　　内侍尖细的通传响彻大殿，但水休休丝毫不觉得刺耳，反倒是觉得无比动听。待那抹风华绝代的黑色身影出现在门口，水休休直恨不得一把扑上前去抓住他摇晃几下，大吼一句：美人儿哥哥你可知道我为了你跳入了怎样的火坑啊！

　　急切的对一干下人摆了摆手，“你们统统都出去。”然后便飞快的朝美人儿哥哥奔去，顾玫刃一个冰冷的眼刀狠狠地扫来，水休休脚步一顿心里一凉，哀怨的望天长叹：又完了。

　　刚被封为妃子就急切的冲向另一个男人，这些内侍会不会向老妖婆告状治她个□□后宫的七出之罪啊！

　　顾玫刃淡然的望了那些内侍一眼，“臣见过淑妃娘娘，圣上有旨，娘娘在大婚之前可免去向太后和皇后请安，由臣来教导娘娘宫廷礼仪。待娘娘熟悉一切之后，再依宫规行事。”

　　随即对周围的内侍命令：“你们都下去。”

　　他容貌俊美，威仪天生，一个漠然的眼神便抵过了水休休的虚张声势。辰星芮珏带着内侍们噤若寒蝉的退下，水休休立刻哭丧着脸叫道：“美人儿哥哥……”

　　顾玫刃冷冷的说：“圣上已经下旨，三日之后后在花神神殿举行册妃大殿，你必须尽快学会宫中的礼仪，不许在那日出现半点差错。”

　　“我说我后悔了！”水休休气呼呼的对顾玫刃叫道。

　　蛇蝎美人儿不解风情，安慰一下她受创可怜的幼小心灵难道会死么？

　　“你不要救你家小姐了？”顾玫刃漠然的一句话甩回，水休休顿时泪流满面，明白了何谓作茧自缚。

　　你令堂的蛇蝎美人儿，若不把你拐回帝都以报我今日受欺凌之仇，老娘就不叫水休休！

　　见水休休一脸愤懑却不再言语，顾玫刃微微勾起嘴角，悠闲地往椅子上一坐，“我们开始吧。”

　　语罢取出两卷厚厚的锦帛放在休休面前问：“六礼你可知道？”

　　休休哼道：“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那你可知国君大婚与百姓成亲的不同。”

　　水休休脸色难看的翻了个白眼，她又没当过皇帝，又是第一次嫁人，怎么可能知道皇帝讨媳妇儿的规矩。

　　“六礼之中有四礼你可以忽略，唯有纳征和亲迎的礼节需你谨记。”说着将一卷锦帛丢给休休，休休摊开一看，脸色立刻又黑了大半。

　　卷首黑黝黝的标注着‘婚礼’两个大字，洋洋洒洒的写明了大婚内的一切准备和禁忌。

　　婚礼的嫁妆、聘礼和婚服不用她费心，但因她只身从紫阳来到芳华，所以大婚的婚房必须由她来亲手布置。

　　亲迎前一日，她要清扫整个丹霞宫，并备礼前来暖房，既为洞房，故而要慎选风水宝地。洞房一不可光线暗淡，二不要五花十色，三不可跨在屋内外之横墙下，四不要与桌子衣橱或任何物件的尖角相对……

　　他令堂的！这么大的宫殿折腾下来，她还能有命去嫁给那幽灵国君？

　　哭丧着脸继续往下看，又是一大片洋洋洒洒关于亲迎的规矩。

　　亲迎当日，她会从百花司嫁出，将美人儿哥哥的百花园充作娘家。新娘离家时必须喜极而泣，且哭的越快越大声越好，这样才能使芳华国财运恒通。出嫁当日不准进食，出大门时不准双脚踏地，切忌踩到新郎的鞋子，入新房大门也不能踩踏门槛，触犯了其中任何一条都将被打入冷宫，终身不得国君的宠幸……

　　水休休气愤的将锦帛一扔，委屈的叫道：“我不玩了！尒瑛藤不就放在这个宫殿中吗？我现在就把它找出来交给你，随便你说我中毒也好暴毙也好，总之我不要嫁给那个脑袋不正常的芳华国君。”

　　本来还打算借四妃的名号到其他宫里走动，也好见机行事弄到另外几种宝贝，哪知道嫁个国君竟这样麻烦，还不如做回百花司的侍女直接去偷。

　　顾玫刃面无表情的看着她道：“尒瑛藤此刻不在丹霞宫内，宗惜陌死后就由圣上收回，待你入住丹霞宫之后再亲自交由你保管。”

　　“也就是说——我今天会见到那个幽灵国君？”

　　“没错。”顾玫刃又将另外一卷锦帛递给休休，“所以，你必须在面圣之前学会跪礼。”

　　水休休沮丧不已地趴在了桌上，“美人儿哥哥，我一定要嫁吗？我一定要学吗？只有这种办法才可以得到芳华七宝吗？种出七花七情草当真就那么难吗？”

　　“站起来。”顾玫刃眉峰轻拧，“否则就立刻滚出芳华去。”

　　就会玩这一手来威胁她……

　　水休休忿忿不平的走到顾玫刃面前，顾玫刃又道：“跪下。”

　　“啊？”水休休瞠大了水眸不解的瞪着他，却听顾玫刃说：“宫中跪礼分为三跪九叩、三跪三叩、三跪三拜、八拜、四拜和二拜，但非正式的朝见只有嵇首、叩首、顿首、空手、作揖、拱手和颔首。锦帛上写有各种礼节的规矩，你熟读于心后作于我看。”

　　休休心底百般不愿，顾玫刃则又一次重复，“要么就照做，要么就离开。”

　　阴鸷的眼神中露出了些许的不耐，那张冰冷的俊颜突然如细针一样扎进休休的心底，带来一股羞辱的麻痛，仿佛在嘲笑着她一直以来的坚持。

　　一切本就是一场莫须有的谎言，是一场由她自己选择的闹剧。她其实并不需要为了阁主的异想天开委屈自己，疯狂的要去实现阁主的提议。

　　绯萦阁虽然是青楼，但阁主从未真正勉强过她们做任何违背心意的事，外人眼中身份低贱的风尘女子，却在那里被赋予了奢侈的尊严。

　　现在呢？

　　面前的他是正一品百花司司主，风华绝代傲视群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天之骄子，而她，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婢女，一个有求于他对他尚有所用的棋子！

　　水休休突然冷笑一声，将卷轴一扔，举手齐眉，双膝跪下，深深的叩头至地。

　　‘咚’的一声巨响，听得出水休休用了多大的力气去行这个跪礼。宛若洪钟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猝不及防地撞进了顾玫刃心中，顾玫刃微微一愣，却见水休休直起上身面无表情的凝视着他，水漾的黑瞳里是不屈，是嘲讽，是挑衅，却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悲伤……

　　冰冷的双瞳深邃了几分，多了一抹怪异的暗沉，沙哑的嗓音传入她耳中，“水休休……你家小姐对你很重要？”

　　入宫几日，这是水休休第一次听到顾玫刃直呼她名字，她微怔了片刻，轻笑着回答：“很重要很重要。”

　　“为了七花七情草，就算日后在宫内受尽羞辱，也不肯离开芳华放弃跟我的交易？就算丢了性命，也要一直坚持下去？”

　　水休休微微垂首，清恬的小脸在阴暗的大殿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只有这样，我才能回家。”水休休仿若轻叹的回答：“而除了回家，我无处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