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chapter4.野兽 ...

  •   阿尔罕确实如戈莱所想,她的身体是纤弱而苍白的。无数的旧疤爬在她的身上,甚至最新的一处,血肉才刚刚结了一层血痂。真的很难想象,十四岁的她经历过多少的苦难,而她又是怎样在炼狱一般的地下城存活的。
      仅仅依靠那一把纤薄的长刀吗?

      阿尔罕的伤口被裹上了一种特殊的药膏,那是一种绿色的黏膜,能促进细胞的再生,也会隔绝水的侵蚀。
      拉娜伊的面色非常放松,也显出了一种很难得的慈爱。她用了最柔软的绢纱擦拭着阿尔罕的身体,对待她,仿佛是这世界上最精细的瓷器一样。

      阿尔罕雪白的长发被两个女佣攥在手里,用木梳轻轻地梳开,又敷以膏粉、油脂,让头发变得柔顺而得到滋养。
      她的面庞也变得干净了起来,只是有些许的伤,像红色的线痕割开了她无暇的脸庞。她纤长的睫毛呈现出银而白的色,只是唇瓣若早春枝头的樱,淡而粉。最美丽的,无疑是她的眼睛,那双宝石一样璀璨的绿眼睛,是造物的恩赐。

      好容易,拉娜伊为阿尔罕穿上她的新衣。她原本准备的是一条藏青的长袍,虽足够娴静,却还是心下有些遗憾,毕竟小姑娘,应当会喜欢活泼些的颜色吧。只是几位女佣匆匆而来,怀里抱着一些亮色的裙衫,低声在拉娜伊的耳边道,“戈莱小姐的意思是,让这位莉莉小姐自己挑选一些合眼的衣服呢。”
      拉娜伊挑眉,面上却不露声色,她让女佣们展开手捧的衣裙,对着裹着浴袍的阿尔罕微笑,“莉莉小姐,这里面有您喜欢的款式吗?”

      阿尔罕看着被拉娜伊放置在一旁的那条藏青的裙,她想到了最初与戈莱相见时,她也一身的灰暗。她问:“戈莱很喜欢这些颜色吗?”
      见她的目光垂落方向,拉娜伊道:“是的。戈莱小姐喜爱灰青之类沉沉的色,偶尔也会挑一些淡而浅之类的。”

      但从未有过明亮。
      如朱红赤紫之类夺目的。

      阿尔罕微微露出了一个笑,非常的短暂,她指了一条紫色的裙,“这条就好了。”
      那条紫色沉沉的裙,间错有致的绣满鸢尾花。于是拉娜伊捧起那条水一般轻盈柔顺的裙,为阿尔罕穿上,她为她系上身后绸带,束了一个完美的结,真心诚意地赞赏道:“非常美丽,莉莉小姐。您是金玫瑰庄园里最莹润的一颗珍珠,宝石也无法比拟您的光彩。”

      阿尔罕站在明亮的落地镜前,望着镜中那熟悉而陌生的自己,拉娜伊顺手,为她在耳畔别上一朵粉红的山茶花。她白色的发,第一次除了灰黑,添上了别的颜色。
      她也是第一次,在除了她的刀的反射外,完整地见到了她自己的面容。

      ……很冷淡的一张长相。
      和她身后,那些美丽的姑娘们捧着的鲜花,一点也不相配呢。

      阿尔罕笑了笑,镜中的人面,也是嘴角僵硬地扯出一抹弧度,绿色的眼睛里却没有一点情绪。于是阿尔罕不笑了,她垮下脸来,镜中的人面,也是一副沉沉静静的模样。
      看起来,并不是多么地讨人喜欢。

      “莉莉小姐,戈莱小姐在等待您。”拉娜伊不失温和地提醒她。
      阿尔罕点了点头,跟随拉娜伊,去往戈莱的房间。

      途中,经过了几间屋室,深红而烫金的墙面、厚重的青绿帷幔、摆设却是极其的复古,透露出悠悠的岁月感。可是太寂寞了,瞧着也太空荡荡了。
      看来,这座金玫瑰庄园的主人,对自己的房子并不太上心啊。阿尔罕想着,跟随拉娜伊笃笃的脚步,不带声响地走动。她那双绿眼睛,也在打量这些陈设和通道,默默计算出了大致的一些路线。

      没办法,武器的本能。
      阿尔罕抱歉地想。

      拉娜伊停在了一扇双推的门前。极其敦厚的木门隔绝了声息,保持了一种冷肃而严静的姿态。阿尔罕就站在拉娜伊的身后,停留了不过短短的几秒钟,就有女佣来拉开了门,恭敬地请她们进去。
      戈莱的领地意识不强,阿尔罕走进,只看到了非常典型的哥特式风格。森森的黑与沉沉的红,大面积的撞色,呈现出一种突兀而抓人眼球的视觉。只是那些陈设摆件,却是寥寥,几件孤品也大都残缺,甚至没有植物,连枯萎的枝叶也不肯摆上几枝。

      好冷酷的个人风格。

      拉娜伊将她引至一处圆桌,只有两条凳子,铺陈着一张墨绿的绸布,暗处的花纹也是寥寥。
      “请您等待一会儿吧。”

      可是拉娜伊的话音才落下,戈莱便披着一身芦灰的长衣而来,那身色介于淡红与淡灰之间,沉闷极了,可穿在戈莱的身上,竟又别有一番冷淡的味道。
      阿尔罕望着她,她的长长而弯曲的乌发还掺着水气,面上却带着若有似无的笑。

      几位女佣簇拥着她,其中一位臂弯里搭着一件花枝繁盛的葵扇黄的锦衣,那件锦衣绚烂极了。阿尔罕挑眉,只见戈莱挥了一下手指,指向的方向正是自己,那位女佣便微笑着,将那条锦衣披在自己的肩上。
      “我想,你应当会喜欢的。”

      “坐下吧。”
      戈莱引着她入座,几位女佣便将银白的餐盘摆在了圆桌上。女佣掀开椭圆的盖子,露出骨瓷圆盘里已经切好的喷香的淋着蜂蜜的烤肉、新鲜的时蔬、佐以一大块面包,女佣为她们在高脚的玻璃杯里倾倒淡红的葡萄酒,酒液散发出一股清甜而醇厚的香味。

      “莉莉,用餐吧。”戈莱轻轻地说。
      阿尔罕迟疑,看着戈莱拿起那只银色的叉,叉住一块浇淋了淡黄的蜂蜜的烤肉放进嘴里,她才动了起来。她迟疑而缓慢地,有样学样。

      在尝出了第一块烤肉的味道时,戈莱敏锐的发现,阿尔罕那双绿色的眼睛里的光彩格外明亮,她轻笑。
      像个孩子一样。

      戈莱的眼眸里也因此流露出了些许温柔的意味,她看着阿尔罕动作极快的消灭干净了一盘烤肉和面包,喝干净了酒杯里的葡萄酒,她轻轻问了一声,“味道还可口吗?”
      阿尔罕一边吞咽,一边点了点头。

      女佣又忙不迭地扯下空餐盘,将另一盘烤肉送上,为她倾倒了满杯的葡萄酒。
      阿尔罕仍旧速度极快的吃完了,依次往复,阿尔罕一连吃了十一盘肉,喝了十一杯酒。

      戈莱的手臂支撑在圆桌上,手掌反罩在丰盈的面,她那双黑色的眼睛里裹满了深深的笑意,连眼尾也因此上挑。
      见阿尔罕终于放下了刀叉,她适时且体贴地递上了她那绣着鸢尾的灰色手绢。

      “莉莉。”
      在戈莱的呼唤声中,阿尔罕微有一些怔愣。在她的意识里以为,这是一种贴身而私密的东西,就像她认为,私人卧室、肌肤相贴,能够让人接纳这些,都是一种很隐晦的代表着爱意的行为。

      或许是,她们的生活习性是天差地别吧。
      但阿尔罕还是沉默着接过那张灰色的手绢,擦了擦唇畔。很柔软的布,她分不清绢与纱。在她以前的生活中,她是很少接触到这些的。她的食物是寡淡无味的营养剂,她的衣袍是堪能蔽体的粗布衫。

      女佣轻手轻脚地收走了圆桌上的暴露,为她们呈上一壶红茶,在茶具里倒满茶水,又悄悄退出了这间屋子。
      一时沉默了下来。

      直到戈莱起身,站在她的身边。阿尔罕仰面,看着她。
      “怎么?”

      戈莱将自己冰凉的手掌放在阿尔罕的面上,抚住她稚嫩的下颌线,迫使她仰望自己。那一扇细密的长长的白色睫毛下,那一双翠绿的眸,倒映出了自己,戈莱微微俯下身,以一种过分亲密的距离接触着阿尔罕,她的唇瓣,近乎是吻在了阿尔罕雪白的发间。
      忽地,戈莱侧头,她将自己的面贴在阿尔罕的额上,手掌摩挲着她纤弱的脖颈,她喃喃道:“莉莉……”

      阿尔罕微微闭上了眼。
      “你在可怜我吗?”她无比冰冷的说。

      “在地下城的安全屋里,你从竞技场辗转到斗兽场,从与人搏斗到同兽厮杀,莉莉,你看到的地下城是永夜一般的黑暗,但是你知不知道,在我们这些人的眼里,地下城是无比欢乐的天堂?”
      戈莱的声音非常冷酷,“被饲养的人,他们生活在我们的玻璃罩里,他们呼吸的空气都被我们掌控。你或许也知道,安全屋里豢养的‘兽人’?被污染过后的人,格外孱弱,连空气都会灼烧他们,他们只能生活在营养舱里,这些人,有的被注射了D-2,强行融合了野兽的一部分特征,作为另一种形式上的人为我们取乐,这就是无用之人以求存活的方式。”

      阿尔罕见过的。
      她的脑海中是一片铺天盖地的血红色,尖叫和嘶吼声震耳欲聋,她的心在下坠,下坠,坠入到另一片黑暗中。

      安全屋里的“兽人”。
      名为“D-2”的注射剂。

      阿尔罕记得,她曾赤脚穿过一座工厂,但那只是个小小的房间,她只是负责去取一些东西——一些感染者的性命。那一年,她大概只有九岁吧。或许这本该是一个年幼的年纪,但在安全屋里,她已经在讨生活了。从小,她是被一个面貌被大火烧灼过的丑陋女人带大的,她在她的臂弯里,吃她乳上的血、喝从天降下的雨、闻她身上尘烬一样的香,她也给年幼的阿尔罕唱过童谣、夜曲,那个丑陋的女人,她有一双蔚蓝色的眼睛。
      “柯丽永远爱阿尔罕。”

      “柯丽是阿尔罕的母亲吗?”
      “柯丽不是阿尔罕的母亲,”那个丑陋的女人在微笑,“可柯丽还是爱你。我爱你,阿尔罕,你是我蒙尘的宝物。母亲也爱阿尔罕,你是她最珍惜的灵魂,她将她的生命送给了你——”

      “很多人都在爱着阿尔罕。”
      阿尔罕还太小太小,小到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她小小的脸上,全是不解,“爱是什么呢?”

      “爱是——爱是像海水一样幽深的情感,我因你的高兴而高兴,也因你的痛苦而痛苦。爱是永远不会欺骗,永远不会伤害,爱是让你快乐与幸福。”
      “可是,什么是海水呢?”阿尔罕记不住她说的话,只是记住了最开始的那个字词。

      柯丽在笑,她丑陋的脸因此变得扭曲,“海水的颜色,像我的眼睛。蓝色的水,就是海水。”
      阿尔罕稚嫩的手掌在抚摸柯丽并不光滑的脸颊,“阿尔罕,爱你。”

      可是那个说爱阿尔罕的柯丽,并没有陪她很久。
      在阿尔罕大概三四岁的时候,这个女人给了她那把刀,她很认真的告诉她,“这是母亲的刀。”

      在阿尔罕抱着那把刀的时候,柯丽在弥留之际的最后一口气,也即将消散:“阿尔罕,活下去。要活下去,只要活着,你才能得到……”

      得到什么呢?
      她想说什么呢?阿尔罕并不知道,因为柯丽死了。阿尔罕找到她的时候,她的手掌里攥着一枚小小的、青色的果子,她的身体□□,那具丑陋而被大火烧出了癞瘢的身体全是凌虐过后的伤痕,鲜血与伤口也遍布她的周身,她的那双蔚蓝色的,说是像海水颜色一样的眼睛,也永远的闭合,再也不会睁开了。

      阿尔罕没有哭。
      她很慌张、无措,但她没有哭。她忘了自己当时是否哽咽,只是清晰的记得自己没有眼泪,“柯丽……阿尔罕爱你。阿尔罕爱你。”她一遍一遍地说着这句话,她稚嫩的面庞贴在柯丽并不光滑的脸庞上,体会到那像她的手指曾经抚摸过柯丽脸颊一样的触感,她觉得,有一种很苦涩的感觉。

      离开这里。
      快点离开这个是非地。幼兽的本能告诉阿尔罕快逃,可是情感让她拖着柯丽□□的身躯一道。但是阿尔罕太小了,她是如此的孱弱,能抱起一把刀已经是极限,却无法拖走柯丽死去的身体。

      阿尔罕想逃,带着柯丽的身体、灵魂一起逃。
      可是,那些人的恶意如密密的网,兜头将阿尔罕困在了原地。她没逃掉,柯丽的身体和灵魂也没能逃掉,阿尔罕被抓住了,失去了十一年的自由。

      她被卖进了安全屋里。
      这是地下城黑暗的阴影里的一部分。只是这一次,没有柯丽在阿尔罕的身前为她阻挡黑暗,她终于沦陷在了其中。她与淤泥,同流合污。

      九岁的那一次,并不是阿尔罕第一次见到安全屋里的兽人,但那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由人变成兽人的过程。
      那是一只生着癞瘢的狗,四肢短小,口流涎水,可是它的那根小玩意儿紧紧地藏在女人的臀缝中,极其痛苦的交合,不住地哀嚎,和那支打在女人脊椎骨里黑色的针——“母体被发情的狗污染了,是失败的试验品。嗯?你就是新来的临时工吗?去吧,将狗和女人一起杀死,拖到出门右拐尽头的池子里丢掉。”

      研究员的声音是如此的平淡,仿佛并不为任何生命的逝去而悲伤。甚至,他只是看了眼阿尔罕,哪怕那只是个年幼的小姑娘,他也并无动容。
      怜悯吗?在这个世界是如此稀缺的东西,比阳光更加罕见。

      阿尔罕听从了他的话。
      她穿上护具——哪怕是临时的清洁工,也必须要佩戴。

      听说好像是一种新型的化学药剂泄露,导致造成了这批感染者。
      一些兽、人,和他们交合生下的兽人。那些兽都是正好处在发情期,非常亢奋,那些孱弱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没逃过生化威胁,也没有逃过那些野兽的凌辱。可是相较于前者,后者于她们才是无足轻重。在这样的世界,凌辱算什么?她们恐惧的是感染——空气中,或许还弥漫着阿尔罕闻不到的味道,那是最后一点残留了,却还是烧灼起了阿尔罕的皮肤,她的皮肤在接触房间里的空气的一刹那,骤然变得通红、生出了水泡,又破开,化作黄色的脓水流淌。

      阿尔罕没有迟疑了,她举起刀很快地收割起了房间里所有生灵的性命,又一具一具地搬运起了尸体。

      戈莱的手掌下,阿尔罕的身体僵硬。戈莱却笑,“莉莉,你是荷莎的女儿,你是博格道夫家的一颗种子,你应在最丰饶的土壤中发芽。冠成荫而庇子孙,你知道‘博格道夫’这个姓氏意味着什么吗?在这个永远流淌着光明的国度中,这是个代表无上尊荣的姓。我的小妹妹,你应生活在锦绣里;你应在我凝望的目光里。风和雨,只是风和雨。”而不是遮天盖地无法躲避的痛苦啊。
      “可是你的母亲将你生在了黑暗里!”

      戈莱的声音骤然狠厉,带着强烈仇恨的情绪,“这本来就是一个道德败坏的世界,这本来就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世界!莉莉,莉莉,是他们将你从我身边夺走了,你本该在我身边长大——我为什么不可怜你?我为什么不可怜你?”
      “你活在痛苦里,难道我就快活吗?灯塔里没有光,莉莉……灯塔的国度里,这座金玫瑰庄园里,亦是一片永恒的夜色。”

      阿尔罕睁开了眼,她凝望着戈莱的痛苦,攥住她抚摸她的手,“告诉我。戈莱,你告诉我。”
      “你会知道的。”

      “现在就告诉我!”阿尔罕非常强硬,“我当然有权利知道这一切,我当然有权利知道关于你我身上发生的所有事情!”
      戈莱非常冷酷,“可是你并没有守住这个秘密的能力。莉莉,你非常弱小,你还是一个孩子。”

      她们的目光非常明亮,像刀锋一样的明亮。
      “……我会长大的。或许,在我强大的过程中,那个时候,我已经自己洞悉了这个你现在还不能说的秘密。戈莱,请等等我好吗?”

      戈莱颤抖着,但她不是因为激动而颤抖。只是,她那一扇像鸦羽一般长而翘的眼睫在颤抖,像要飞走。她抿着唇,显出苍白而惊心动魄的美丽,她紧紧地拥抱住阿尔罕,“莉莉,我的莉莉……”
      她的话语是如此的亲昵,又是如此的微弱,像夜里的一支摇篮曲。阿尔罕听出了珍视,她也觉察到戈莱拥抱她的力量是如此的用力,那是一个仿佛失去过她却又再度重逢的拥抱。

      你会在我身边,永远在我的身边,对吗?

      阿尔罕并不是永远沉默。
      她伸出手,十分用力地攥紧了戈莱的手臂,衣下的皮囊里头流淌着与她相同的鲜血,她们的骨头有一部分来自共同的母体,她们自母亲的孕育中来到这世界,或许在灵魂苏醒于躯壳之时,她们作为尘烬的一部分物质也曾相交相融,她们无比契合,像是最圆满的一个生命,因流离而各自分成两半,又再度逢遇。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