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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hapter1.莉莉 ...


  •   “活着是一件很无趣的事情,莉莉,你要记得。”
      莉莉眨了眨眼睛,她的眼睛是翡翠一样美丽的颜色,深邃而幽暗。她拥有雪白的睫毛、雪白的眉发、同样的,她本来也拥有一张雪白的脸。

      只是现在,被称作“莉莉”的她,整个人灰扑扑的,像一只从炕里爬出来的猫。还是一只被炕里的火星燎了毛,烧得伤痕累累的猫。可就算是猫,她也是饱受痛苦、即将濒死、所有人都不喜欢的那只猫。
      才从废墟里爬出来的她,很勉强地站直了身子。她的右手骨折了,扭曲得很诡异,她痛苦地抬起眼睛,那双翡翠湖泊一样的眼睛,眉峰上流淌着鲜血,她颤抖着白色的睫毛,像一只警惕的兽类。

      活着是很无趣的事情,可是这样,就不要活了吗?
      那她要去死吗?

      她眨着眼睛,看着在伞下,被一群高大男人簇拥着的少女。
      那些精壮的男子一身沉闷的灰,制服统一,在胸膛本该别着方巾的地方,刺了一枝鸢尾。沉默的目光在那朵花上凝视了两秒,又不动声色地转开了绿色的眼睛。鸢尾啊,她剧痛无比的右手好像在骨髓里发出渴望,却在无声中归于沉寂。

      “莉莉”的目光停在她的身上。
      在这片才经历过战争的土地上,在流弹、爆破过后的硝烟味道中,在残垣断壁的废墟里,甚至干冷的空气中都还缭绕着一股格外难闻的腥味,这个人踩着地上一层薄薄的灰雪走来。

      那个人太矜贵了。
      她这个人矜贵,她说的话也矜贵,就像没食过人间的烟火一样。那么高高在上、那么目下无尘。

      灰絮一样的雪落了下来,粘在她颜色暗淡的白发上,莉莉就穿了一条露膝的亚麻裙。
      已是深冬的季节,她还能有一件避体的衣物就不错了。那条棕色的亚麻裙开始发白了,本来就单薄的衣裙隐隐开裂,彰显出被洗过了太多次,很明显,她是个不富裕的人。

      而她被叮嘱的这句话,来自一个少女,那是她未来的新主人——她说她叫戈莱。
      那时候莉莉还不知道,这位少女的家族是多么的荣耀,多么的煊赫。

      只是戈莱和她不一样。
      她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她在阴霾而落着脏雪的天穹下,像一抹更加浓郁的色彩,不是照亮、而是占据了她的视线。

      戈莱穿着得体而合身的黑色的丝绒长裙,裹着温暖而泛着一层珠光的铜绿色雀裘,她的面貌丰盈而红润,连唇色都那么健康;那一头卷曲而蓬松的乌亮长发一直垂落在膝弯,她不束不缚,哪怕披散也那么适宜。不像自己,因为常年注射只能维持基本生命体征的营养药剂而变得非常雪白,那一种诡谲的苍白,是无法与“正常”作为比较的。
      而且现在的她,绝对称不上是“好看”。

      看看她自己啊,或许也不用看,只凭想象就能知道她的狼狈。
      她是个什么样的出身呢?是苟且的蝼蚁、是卑微的灰尘。她就像这片才遭受过战争的土地一样,她就像她出生的地下城一样。她满是滚滚的硝烟、累累的血污,她是在腐败的於泥中烂掉的野蛮。

      战争让土地变得残败不堪;炮火让林木升起无数硝烟;当灼热的武器变得冰冷,这里已经诞生了死亡。
      阿尔罕就诞生在死亡里。

      如果阿尔罕的情绪能够像一个正常人那样起伏的话,这个时候,一定是一种显而易见的“自惭形秽”。
      因为眼前的这个人,她拥有自己所亏缺的,种种、种种。她应该生出一种非常微妙的嫉妒,或者是旁的什么。可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阿尔罕在痛苦中,用那双平静的瞳眸望着戈莱,像凝视着其他的一切一样,仿佛这并不是个美丽的少女,而是路边的石头。

      她是没有情绪的,自然也不会自惭形秽。
      因为她是阿尔罕。

      活着,就已经足够幸运的阿尔罕。

      “跟我走,莉莉。”
      她说着要求一样的话语,却绝没有一点恳求的意味。她也没有像故事中人那样,向一个废墟中的不幸者伸出她白洁的手。

      戈莱没有向自己伸手。
      她一手抱在胸前,另一只涂着殷红指甲油的手反罩在她自己那丰盈的面上,被力道微微一压,显出一弯肌理凹下的弧度。她的唇却微微上翘,好似愉悦;可她那两道形状锐利的浓密长眉下,那根根分明的长长睫毛下的眼睛,那双黑色的、像曜石一样明澈的眼睛,也像尖锐的石头一样,非常冷漠。

      她可能在笑,却不是在高兴。
      阿尔罕想。

      “莉莉是谁?”
      “莉莉是你。”

      “你是谁?”
      “我是戈莱,你的主人。”戈莱微微笑着,“你的新主人。”

      “从今天开始,你不是‘武器’了。你会成为一个新的人,我赋予你存在,甚至是凌驾于庸碌的众生之上;你应有的一切,你的权利和地位,都将在我的身侧,与我比肩。”
      戈莱的小拇指勾了勾她那张白洁的面,唇角微翘,依然带笑。

      “为什么?”
      “上一辈麻烦的恩怨,纠缠到现在有了新的结果——或许我应该叫你一声,妹妹?”

      戈莱在笑,好像遇到了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

      阿尔罕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意思。
      戈莱不愿意。

      她不愿意作为她的姐姐,只是想要成为她的主人?
      她在心里反复地念着这两个字,主人,主人?

      新主人?
      如果真的作为了她的“主人”,那她会知道她的前任是怎么死去的吗?她知道那个人的血有多腥吗?她不是在妄想着掌握她,而是在妄想着把她驯化成奴隶!

      当武器不再作为武器,那她是什么?
      废铁吗?

      天真的贵族,永远不会明白,有些人是没法决定自己将要成为什么的。

      阿尔罕赤着脚,她踩在废墟上,那凸起来的墙面上满是尖锐的玻璃与钝而开裂的钢筋;她裸露的小腿上还带着伤,甚至是她裸露的所有肌肤上都带着伤,只是她不在意,也没有人在意。
      她学着戈莱的样子,也微微的笑了起来,“我不走。”

      “还有,我不叫莉莉。”

      “你也要记得,我叫阿尔罕。是你口中那‘麻烦的恩怨’生下的阿尔罕。”
      是母亲的阿尔罕。

      满是硝烟的风,在废墟中吹拂起来,送来凝固在烧焦土地上鲜血的味道。

      “哈,你是在拒绝我吗?”
      戈莱推开保护者为她撑伞的手臂,踩着她黑色而柔软的缎面鞋,这种连奔跑都费劲的鞋子,来到阿尔罕的面前。她任由脏污的灰雪落在她的黑发上,她黑色的眼珠静静地凝望着阿尔罕。

      “地下城的阿尔罕,野蛮的女儿阿尔罕,永远不会死去的阿尔罕……现在还要加上一个‘麻烦的恩怨’生下的阿尔罕。你有一个很难听的名字,莉莉。”
      “你在地下城辗转,从一个旧的主人换到新的主人手里,他们的鞭子抽打你,勒令你为他们攫取利益;他们不会给你吃一顿饱饭、也不会给你喝足够的清水,嗯,我也很好奇,看着如此纤瘦的你,到底是怎么打败那些比你更加强壮的人的?听说,你有一把很锋利的刀,是那位‘麻烦的恩怨’送给你的吗?”

      阿尔罕抿着毫无血色的唇。
      她的睫毛因为少女的话而颤动了一下。

      她或许也意识到了,那把刀,就来自这位少女的家族。
      她紧紧绷着脸,尚且稚嫩的面上泛着一层淡漠,那翡翠一样的眼眸冰冷。

      “现在,你愿意跟我走了吗?”戈莱笑着出声。
      阿尔罕说:“或许,你应该见识一下这把刀。”

      戈莱轻轻眨了下眼睛,因为仅仅在下一刻,那把她口中锋利的刀就已经横在了自己的咽喉上。谁都不知道这把刀藏在哪里,阿尔罕的动作又怎么能那么的快,这期间,甚至只用了短短的两秒,或者是一秒?那动作实在是太快,快得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除了戈莱。她笑了一下,非常高兴的模样。
      如果现在的阿尔罕能够看清她的眼睛,就会发现,这一次戈莱的眼睛里有非常温柔的笑意。

      “退后!”阿尔罕冷冷地呵斥着那些高大的守卫者。
      看着色彩斑斓的粒子射线枪直面自己,阿尔罕非常轻弱地冷嘲了一声。废物拿着废枪,有什么用?

      “你很厉害。”戈莱赞赏着说。
      “明明右手都断了,还可以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轻一点好么?你的力道有些大了。莉莉。”

      阿尔罕抿着唇,再次道:“阿尔罕。”
      “不,莉莉。”

      戈莱显然也是个固执的人,简单来说,就是个犟种。
      可能是因为身份的原因,很少有人能拒绝她,甚至是忤逆她。她就像一个独裁的暴君,将自己的霸道在一言一行上彰显得淋漓尽致。

      “你的命还在我手上,就不要试图惹怒我了。”阿尔罕一边说着,一边将锋利的刀尖更紧地压在了戈莱的咽喉上。一道细窄的血线陡然而现,那是因为刀锋太利,而阿尔罕的力道太重,这才让戈莱受伤了。
      戈莱的笑淡了下去,唇角缓缓变得平直,“你也惹怒我了,莉莉。”

      阿尔罕笑了:“‘活着是一件很无趣的事情’,听着耳熟吗?戈莱小姐。”
      她是在用刚才她自己说的话讥讽戈莱。既然活着很无趣,那也就不必害怕死亡了。

      去直面死亡吧。贵族小姐。
      阿尔罕嘲弄地想到。

      戈莱叹息了一声,“看来地下城的生活让你很如意啊,连警觉性都这么差。你很需要学习,莉莉。”
      她的话在第一个字说出口时,一手轻轻搭在阿尔罕的刀锋上,她的力道非常大,哪怕是阿尔罕想挥刀而下,竟也动弹不得。阿尔罕的瞳眸微微张缩,她低头,那片视野中她看到戈莱衣袍上的斑斓、那明亮的刀光、她侧脸的弧线以及一只手,那只手夹住了她明快的刀锋;在戈莱最后一个字说出口时,她制住了刀,并且另一只手的手肘发力,向后狠狠一顶!那一刻,就像阿尔罕的刀架在戈莱的咽喉的那一刻,戈莱的这一发力阿尔罕也没有料到。确实无法想象,有人能够这么大胆——她就不怕自己的刀割破她的喉咙吗?阿尔罕无法想象,可是那一拳已经狠狠砸向了她的腹部,那里头没什么技巧,只有狠厉。

      戈莱的力道大得非常诡异,哪怕阿尔罕在地下城的这些年都没遇上过这种人——她是人类吗?阿尔罕只觉得这一下定叫她给自己的内脏打碎了,因为就那一瞬,她喉间涌上来一股铁锈的味道,那是血。
      她又受伤了。

      阿尔罕抿着唇,她左手一转刀柄,生生从戈莱的指尖抽出刀锋,退而扫堂直踹戈莱的后腰,却被她灵巧地避开了。
      两人各退一步,紧紧地盯着对方。她们的眼睛,一个像翡翠,一个像曜石;一个没有情绪,一个却带着笑意。

      戈莱明亮的黑色眼珠一转,掠到了阿尔罕的嘴唇上。她知道自己那一拳头有多重,一定伤到了她,是出血了吧?她看到了她抿紧的唇瓣中隐隐渗出来的红色,非常漂亮。
      这让她整个人带上了生动。

      戈莱有一种错觉,好像从阿尔罕平静的目光中窥到了愤怒。就像是厚重的岩石层下面,却隐藏着暗红的岩浆。她的心澎湃,面上却一点都没有显露。
      至少她的表情管理做得很好?戈莱想着,竟然有种淡淡的莫名其妙的欣慰。

      那个念头非常短暂,短暂到戈莱刚想要笑,却见阿尔罕猛然一式上步撩刀,就向她劈来!
      那一刀真的太惊艳了。刀锋明快,刀身亮彩,更惊艳的是握住这把刀的人,她长得漂亮,就像那个“麻烦的恩怨”一样漂亮,甚至说,那个长寿而荣耀的家族,每一个人都是如此的漂亮。

      可惜。
      戈莱伸出手。

      “地下城确实将你教的不好啊。莉莉——”
      “——你甚至连自己的能力都没有觉醒,像个野兽一样,凭着蛮力在那个灰色的竞技场中纵横了三年吗?我是该庆幸你的好运道让你没有就此死去,还是该怨恨你如此的暴殄天物呢?”

      阿尔罕的刀戛然而止。
      莫名其妙一样,莫名其妙地,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笼罩在了戈莱的身上,令阿尔罕的刀不能前进分毫。她的刀,她的刀——

      “什么?!”
      阿尔罕呢喃。

      “莉莉,见识一下我那没有浪费的、珍贵的能力吧。就像你也让我见识了你的刀一样。”
      戈莱笑起来,非常地欠揍,“虽然,不怎么样。”

      阿尔罕飞了出去。
      她被一股莫名其妙的巨力撞飞了,恍惚而又不可置信,像面对了庞大的怪物一样。她吐出一口鲜血来,砰地一声巨响又砸在了她才爬起来不久的废墟里头。

      这一次,钢筋贯穿了她的肩膀。她彻底动弹不了了,像被钉住了一样。
      只有那把刀,还被阿尔罕握在她痉挛的左手里。

      纷纷扬扬的灰雪从阴霾的天空中飘落,落在阿尔罕的眉发、阿尔罕的衣袍,甚至阿尔罕的睫。
      像是泪珠一样,泫然欲泣,好可怜啊。

      戈莱挥了挥扑面而来的尘,她仍旧推开了想要为她撑伞的守卫,鞋面一转,向着受伤的阿尔罕走去。
      她捡起了那把刀,拿在了手里,不太仔细甚至是非常不走心地看了一眼那把阿尔罕非常珍视的刀,“你看。”

      戈莱蹲下身,她将刀横在阿尔罕的眼底,指着隐匿在刀锋的一朵鸢尾说,“这是我的徽印。”
      “这是我的刀。被那位‘麻烦的恩怨’偷走的刀。”

      阿尔罕那双正在淌血的眼睛,静静地凝望着戈莱,一如刚才她看她的那样。旧伤又添新伤、右边的肩膀被狠狠贯穿,一大片的血迹染红了阿尔罕那条破旧的亚麻裙,她却不知道痛一样,在望着戈莱。
      戈莱撩开粘在阿尔罕面上的白发,在她睫上的那粒灰雪上吹了一下,轻轻地说了一句,“跟我走吧,莉莉。”

      “……是阿尔罕。”阿尔罕艰难开口。
      望着她已经痛得在战栗的翡翠眼眸,戈莱轻轻笑了起来:“想要保留住这个名字,让我看到你的价值吧,莉莉。”

      “不然,你只能是我的洋娃娃。”
      阿尔罕紧紧地抿着唇。

      原来,莉莉是一个洋娃娃的名字。

      ……原来她说,自己不再是武器了,或许是因为,她要成为一个洋娃娃了?
      阿尔罕艰难且艰涩地笑了起来,那是一个非常难看的笑容,在她那张灰扑扑还带着伤痕的脸上,一点韵味也没有。

      “你会记得,我叫阿尔罕。”

      “洋娃娃知道反抗,是一件好事。但你太早暴露了自己的野心,又好像不是一件好事,莉莉。”
      戈莱捏着那把雕着鸢尾的刀,将它掼在地上。那刀锋一侧直面着阿尔罕的眼睛,明亮的光芒割着所有的东西——甚至是风。这把刀的周遭,是没有风声的。

      戈莱站了起来。
      她轻轻拍了拍她衣裙上的灰尘,那动作非常轻飘,带着她的话一起,又说给了阿尔罕:“这把刀,你想要么?”

      或许是太过痛苦,阿尔罕的眼睛里的神采正在溃散,她好像要昏厥过去了。可是听到戈莱的话,她又有了那么一点的精神,她在反驳戈莱:“……我的……”
      那是阿尔罕的母亲的刀。那是阿尔罕的刀。

      戈莱的唇畔又噙着笑影,“我的徽印,博格道夫家族的锻炼技术,被珍藏在楼阁里的刀,怎么就变成你的了?”
      她微微弯腰,看着阿尔罕瞳眸里的亮色已经非常暗淡,在她半昏迷中,终于大发慈悲,“带上她,走吧。”

      那些原本一言不发的高大的守卫者这才动了起来,其中一人上前,拿出干净的沾过酒精的棉布在阿尔罕的肩膀上一按,他并没有怎么动她,可是尖锐的刺痛惊醒了她,她费力地睁开眼,一点冰凉触在她的眉心,让她打了一个激灵,那是戈莱的指尖。
      守卫者用粒子射线枪切割开了钢筋,抱着她,就像抱着一团轻盈的棉花,阿尔罕正要做些什么,一条沾满□□的巾帕覆盖在她的口鼻,不过顷刻,她就昏迷了过去。

      在阿尔罕最后还清醒的那么短暂几秒中,她感受到眉心处的冰凉正掠上她的眼睫——那是手,那是戈莱的手指。她听到了那道仿佛是在叹息一样的声音,那么轻,像她即将坠入的那个黑色的梦境一样轻:“……荷莎的女儿……我那愚蠢的为爱陷入痴狂的姑姑,将她生在了黑暗里……”
      “是个很笨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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