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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等到黄昏铺满小院四角的天空之时,瓶娘正一面绣着花,一面唱着那首“月呀月”的《塞鸿秋》。三秀则把胡琴搁在膝上,琴弓丢在一边,纤纤玉指随意拨着。斜阳从窗户口拉进来,爬上三秀的琵琶弦,爬过瓶娘的细密针脚。这日子似乎就是永远。
突然间,一阵犬吠自深巷而来,扰乱了平和的傍晚。犬吠的间歇里,依稀可闻男子带着醉意的声音:
“……我生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
三秀听见,停了手里的拨弄,转头看向瓶娘。果然,瓶娘的脸色已经煞白。三秀知道她必然是想到了不快的过往:曾经那个倚仗瓶娘混吃喝的男人,就是在灌了黄汤之后,对瓶娘为难的。
而就在这时,远处那男子突然低声呵斥起来:
“……呔!你这畜生!……白养了你这么些年,‘三岁贯汝,莫我肯顾’,竟咬起吕洞宾来!你看那满路衣冠禽兽,白日横行,你却俯首帖耳,百般恭顺!……‘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欤’!”
瓶娘脸上的惊惧之色消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困惑不解。这人骂得倒奇怪,“之乎者也”文绉绉的,竟然不像发酒疯的模样。她心中正奇怪那人说着什么,却见三秀“嗤”地笑出了声,好像早已经见怪不怪,将这当做惯有的趣事一般。她正要问,三秀早已转过来,道:“他来了。”
三秀话音刚落,远处巷子里又传来一个女子的温柔声音。
“程大夫您又醉了。何必和狗怄气呢。哎,仔细脚下!”
“醉?……”那男子的声音渐渐平静,“‘不知周之梦为蝴蝶欤,蝴蝶之梦为周欤?’若举世皆醉我独醒,那醉的是我,还是你们?……醉?我可不觉得我醉……三秀呢?”那男子突然好似想起了什么似的,高声喊起来,“三秀!”
一阵砰砰乱响。接着是嘎吱开窗户的声音。
“唉,乱喊什么!”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响了起来,泼辣好像玫瑰花扎人一手刺儿,“小妹你也真是,竟然还和他搭话。他黄汤灌多昏了头了,保不齐连亲老娘都不认识了,你也昏了头不成?——你三秀妹妹在后头院子里——别影响我们生意!”窗子吱嘎又阖上了。
屋里瓶娘听见了,慌忙看向三秀,三秀向她做了个“嘘”的手势。瓶娘便点点头,轻道了声“我出去了”,转而躲到了别屋。三秀刚欲说什么,瓶娘却已经走了。
“我刚才听见有人唱《塞鸿秋》。”
屋门口传来年轻男子的声音。三秀斜乜一眼门口,只见一名二十岁上下的男子正立在门口,一身月白衫子,腰间垂下一杆箫。
三秀没急着答他,撂了胡琴,一手护着灯盏,把灯燃了,待到窗上她巨大的身影不晃了才撒开手,冷冷道:“程大夫是尊真佛,巴巴的请了这些日,今天怎么忽而来了?”
男子淡淡笑了,满面春风。大概刚刚那一会儿别人给他饮了醒酒汤,神智比方才清明了不少,只是神色里的颓唐不羁依然如故:
“自是寻春为汝归。好妹妹不放我进来坐下?”
三秀听见他轻薄的话,啐了一口:“谁是你好妹妹!还想进来坐,仔细脏了我这地方。”
“好妹妹真是宜嗔宜喜春风面。妹妹的《塞鸿秋》唱得那样好,‘盼他时似盼辰钩月’,我这辰钩月也该回来了。”
三秀“嗤”地笑了出来,“又自作多情。那是瓶娘唱的。你整日眠花宿柳的,还不曾见过她罢?她可是我的人,才不是盼你。”
男子哈哈一笑,豁然里带两分自嘲,“是我马屁拍到马脚上了。和你这一番话,我算明白了。什么洛阳花、章台柳,她们的喜都是假的,嗔更是假的,不过是和恩客们虚与委蛇罢了。只有逗逗你这小娘子才有几分真趣。”
男子的语声转为惆怅。
三秀并不理睬他的感慨,只是回身大大方方地掇了一把交椅,道了声坐,又道:“别的话不多说了。你可愿为新来的小妹写点什么新曲儿?”
瓶娘并没走远。她正躲在屋后,一双眼睛瞧着三秀房屋的窗子出神。
夜幕已经降临,三秀的窗便是她面前的光明的来源。黑夜里,窗口的桃花纸把屋里柔和的灯光透了出来,也投上了两个人影,边缘清晰如剪刀剪过一般。
两个人影——年轻的女性和男性。女性是她所熟悉的三秀无疑。而那男子,大概就是方才在巷口喧哗的那位了。
因为方才已经见识了此人的古怪酒疯,瓶娘对此人的好奇渐渐升起。她仔细看着那男子的举手投足。他利落地向三秀一抱拳,随后潇洒地走到了三秀的对面坐下。茶水盛好了,他把茶盏端起来,随后以文人雅士才有的姿态,风雅地啜饮着。
他们二人继续着怎样的对话呢?瓶娘好奇地想着——屋里谈话的声音,是传不到她所在的地方的。
桃花纸透出的灯色明明如月,又如水。窗口栽种的兰草叶片背后透了光,便似水里的藻荇。一阵夜风吹过,兰叶轻摇,两个人影便好似在藻荇中游动了。
好美。瓶娘从心底赞叹着。
“这么看来,”三秀站起身子,“程大夫,你是不肯的了?”
那男子轻轻哂笑一声,“她?众人不过拿她当个玩物,玩腻了也就忘了。你还觉得她不够像个鸟雀儿,还要让她会唱,变成一只瓶子里的黄莺么?”
“瓶娘她,不是玩物。”
“也只有你这样想,也要想想别人是怎么说的——‘近来有个新鲜玩艺在“醉太平”……’”
“不过是你这样想罢了,”三秀正色,“我不仅要让瓶娘学唱,还要让她从那瓶里出来,名正言顺地登台献技。她有成名角的天赋。曲子教她一遍她就会,至于板眼,从一开始就从没错过。你也承认了,她的《塞鸿秋》唱得很好。而这是我下午时候才教她的。”
男子沉吟片刻,道:
“我原以为你是想用‘奇技淫巧’让介褔班成名,现在你既然这么说,那么是我错怪你了。”
三秀脸色稍微缓和了些,挪了椅子,再次坐下。
“那,最近有新曲子么?”
男子淡淡一笑,取下腰间悬着的那管箫,低声道:“你说呢?”
正当瓶娘看得出神,三秀忽然起了身,又忽然挪了位置,退了两步。于是窗上就只剩下了男子的身影。瓶娘看得益发出神。
那影子拿起了一管箫。随后,一股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箫声便从屋里袅袅飘了出来。
男子吹箫的影子,好似墙上的古画一幅。
一曲终了。男子长叹一声,将箫横置膝上。屋中灯火稍微晃了一晃,随后归于平静。
“好曲子。”三秀颔首赞赏,一双水杏眼因为方才的专注凝若寒星。
男子道:“这是我这些天来偶尔悟到的新调。三秀妹妹果然还是我的知音人啊。不知将来我又要怎样羡慕我的妹夫大人了。”
最后那句显然是调笑,但三秀置若罔闻,道:“可有词?”
“曲刚度成,尚未填词进去。”
“不妨就填了词,让瓶娘唱一唱罢。”
男子神色微变:“这万万不可。”
三秀眉心一蹙:“为何?”
“此曲……是程某于月白风清之夜泛舟瘦西湖,偶然思慕起当年横舟江上的苏子,在《赤壁赋》中参悟出的曲调。怎可以妄然填入市井俚俗之词,再播于瓶娘这等残疾歌儿之口……”
三秀对他的书生腔调早已厌烦,等他说出最后那句,三秀再也掩饰不住脸上厌弃的神色。
男子也捕捉到了三秀脸上的不悦,神色一凛,起身施礼告辞。三秀也不挽留。
瓶娘看见窗上映着那男子起身施礼,便知道他要走了,心中忽然有些空荡荡的感觉。脚下就不知不觉往三秀屋门口的方向走去了。
她似乎想要看看那男子的样貌,但又有些忐忑,怕被他窥破了自己能行走的秘密。她走两步,就犹豫着停了一停,又走两步。及到了门边上墙壁下的阴影里,那男子早已经走远,只剩下黑夜里一个月白的影子。
她目送那影子远去。
“瓶娘?”
是三秀在叫我了,瓶娘这才回过神。她看见三秀正望着自己。方才她呼唤自己的声音就好像亲姊姊一般,惊讶、爱护、心疼,似乎还有愧疚。
愧疚?瓶娘不明白。
“你怎么在外面站着?外面多冷。你刚才出去了,就到别的屋子里歇歇呀。万一着凉怎么办?”
三秀说着便出门来拉自己。瓶娘却还有些恍惚。
“瓶娘?”三秀又试着唤她。
瓶娘这才醒过神:“三秀。”又道:“方才那人,就是你说的程笑卿么?”
她没想到自己刚这么问出来,三秀就是一脸不快的神情,道:“就是他。不管他,快进来。瓶娘,你刚才……没听到罢?”
“什么?”瓶娘疑惑地看着三秀。
“没什么。”三秀笑着,把瓶娘松了的鬓角抿上去,“很晚了,我们睡吧。”
重要男配角出现,也可以说他是炮灰。近来忙,更新慢,请谅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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