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赋（双重生）》词清晓

24、第 24 章

　　东华厅内，匆忙躲入暗室的两人分开站立，相顾无言。

　　满目墨色里，低沉呼吸声萦绕耳边，谢晏昭心内慌乱，只觉手足无处安放，除了家中血亲，他还未曾与其他女子这般相处。加之方才情形实在离奇，他有诸多疑问急需解答，亦不知如何开口。

　　譬如，这姑娘熟知东华厅布局，且手上沾染的墨香，是兄长作画时惯用的江州点漆墨，那她与兄长是何关系？

　　又譬如，兄长今年二十有八，虽离京近十年，但凭着当初“温润如玉谢九郎”的风采，京中仍有不少相熟的人家去侯府探口风，欲结二姓之好。伯父年年给兄长传信，兄长均以公务繁忙为由推拒，许是顾及当年袁家之事，伯父也并未强求。那兄长之所以不愿和京城贵女结亲，是因为她？

　　若是她，兄长为何从未提起？

　　若不是……

　　谢晏昭心系兄长，可这些问题多与女子声誉有关，无论询问哪个，都太过唐突。

　　这般沉默良久，他终是抵不住好奇，捡了个最好回答的轻声道：“你为何说厅外有……”

　　还未问完，那只温热的手又一次贴上他唇角。

　　谢晏昭面颊发烫，连忙向后避开。

　　不料她一把握住他手臂，在他掌心飞快写下——“听”。

　　他努力忽视掌心残留的一丝痒意，再次试着听外面是否有古怪声响。

　　这次，他真的听到了。

　　那是有什么东西泼洒在地面上的声音。

　　苏半锦一时有些猜不准。

　　直到淡淡异味沿着墙壁上肉眼难辨的缝隙钻入暗室，她心口乱跳，大惊失色。

　　是火油的味道！

　　难道这群贼打算在刺史府纵火？

　　平日里，东华厅密室只用于存放师兄的机密公文或重要物件，府中除师兄和孟尝，旁人均不知厅内博古格后暗藏乾坤。方才察觉有外人闯入后堂，她情急之下，只得将师兄的阿弟拉入此处避险，可密室并无多余出口，若等火油燃起来，他俩怕是要活活憋死在这里。

　　苏半锦略一思索，贴近暗门，确认厅内贼人退去后，她果断扣下门侧机关。

　　随着暗门滑开，密室大敞，她迅速瞥眼地面，石砖上，大片油迹清晰可见。

　　果然！

　　走南闯北数年，还是头次碰到如此狗胆包天的贼。

　　她心中暗骂一句，对身后少年急声道：“有人要纵火。”

　　又是纵火？

　　谢晏昭想起之前劫棺的蒙面人和今夜乔宅大火，猛地看向厅外。

　　不好，是调虎离山！

　　“愣着作甚？跑啊！”

　　两人冲到门边时，燃着红星的火折子正好落地，火焰一下腾空而起，东华厅外顷刻被红光填满，灼烫热意喷涌而来。

　　眼见橘红火苗要咬上青色裙摆，谢晏昭忙将身前姑娘拉入怀中。

　　紧接着，燃烧的门板轰然倒下，瞬间点燃厅内大片火油，熊熊烈焰霎时将二人环绕其中。

　　来不及了。

　　慌乱之际，苏半锦不由看向护住她的少年，一片刺目红色中，她恍惚记起——

　　她见过他。

　　在清水巷，在有春居，在城外土地庙。

　　.

　　乔宅门外，六辆马车依次排成长列，于空荡街道缓缓前行。

　　车内女眷看着破败家宅愈来愈远，悲从中来，连绵哭泣声隐隐传出，给凄冷夜色又添了几分怆然。

　　焦黑匾额下，谢晏迟沉默伫立，目送众人离开。

　　等马车消失在长街尽头，他敛眉正色，转身踏进大门。

　　半个时辰前，他带着近百人赶来城南。那时，乔宅的火已从内院蔓延至外围。因有隔火墙阻挡，火势并未波及周围人家，但乔家房屋物什几乎全被火海吞没。待火灭后，他命衙役召集乔家仆从，逐一问询走水缘由，却发现无人知晓这火势因何而起。

　　乔宅大火，绣字丝帛，秋税征收，一桩桩未竟之事萦绕心头，谢晏迟隐隐不安。

　　越往里走，夜风裹挟而来的焦糊气味越浓，影壁旁，先前那人仍在原处，不曾挪动半步。

　　他侧首看去，“袁是暄，方才未来得及问，你今夜为何会在乔宅？”

　　袁映年视线飘过地上数具尸首，随即将脸偏向一旁，“乔老太太与我家祖母是同族姐妹，我前来拜访。”

　　拜访？

　　谢晏迟不觉蹙眉，“自进城起，你在曲水阁逗留近三日，未曾主动外出，为何偏偏今日要来乔家？”

　　“这有什么为何，我想来便来。”

　　袁映年站直身子，语气渐渐不耐，“谢子恒，莫要说我，你当初不也是想走便走？”

　　谢晏迟一怔，疲惫揉起额角，“是暄，乔家今夜事忙，我实在顾不上你。你若无事，可自行回曲水阁或驿馆。”

　　讲罢，他继续向内走去，可刚迈出两步，忽又定住：“对了，你身边的袁何呢？”

　　袁映年不觉咽了咽口水，“乔家这火来得蹊跷，我让何叔去附近查探。”

　　谢晏迟回过身，盯住强作镇定的年轻公子，许久未言。

　　袁映年被这冷厉目光看得发憷，一时气恼，梗着脖子道：“谢子恒，你不信我？”

　　“今夜若不是何叔最先察觉异样，发出警示，乔家新添的亡魂可不止九个！”

　　“袁是暄！”

　　谢晏迟深吸口气，语气肃然，“我正是信你，今日才会去曲水阁寻你。”

　　起初，他以为是那群劫棺的蒙面人刻意留下证据，将矛头指向郸州，所以，他将此事透露给袁是暄，好让袁家入局，探查闵州失陷真相。但他没想到，郸州居然真有问题。

　　出府前，阿锦传来的消息里，正有一条关于郸州。

　　“袁是暄，我问你，三皇子在郸州私采矿石，你可知晓？”

　　此话一出，袁映年顿时愣在原地，半晌无法作答。

　　不远处，几队护卫来回走动，清理宅院废墟。

　　谢晏迟缓缓逼近，压低声音，“先太子薨逝不到两年，你们袁家就这么迫不及待，又觊觎东宫之位了？”

　　袁映年喘着粗气，嗫嚅双唇，依旧未发一言。

　　谢晏迟神色莫名。

　　离京数年间，伯父与他常通消息，是故，他对京城中事算得上了解。

　　大黎自建朝以来，一直是立嫡长子为储。一年多以前，素有贤名的太子因病薨逝。

　　余下几位成年皇子中，二皇子左腿有疾，常居于京郊行宫，甚少外出；三皇子是先后嫡次子，背后有声名显赫的国公府；四皇子幼时因母族获罪而遭先帝厌弃，被逐至龙兴之地看守祖陵，已多年未曾回京；六皇子由于母妃出身不显，素来低调行事，明哲保身；而七皇子是皇贵妃幼子，深受陛下喜爱。

　　自年初以来，朝堂上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三皇子与七皇子的关系也渐渐从明面上的兄友弟恭转为针锋相对。陛下虽未提及立储之事，但京中已隐约有声音传出，说七皇子德才兼备，克己奉公，堪当大任。

　　也是，袁家此时若不尽力帮扶三皇子，恐怕日后难以维持国公府殊荣。

　　至于私采矿石一事，此罪名可大可小，全看三皇子拿这赤焰矿作何用。

　　作何用？

　　谢晏迟倏地想起之前在城外密林缴获的数柄弯刀，他眸中冷光一闪，厉声道：“袁是暄，你应当清楚，私铸兵器是要灭族的重罪！”

　　袁映年一下瞪大双眼，“谢子恒，你说什么私铸兵器？”

　　“我兄长的确派人帮表兄在郸州挖掘矿石，但表兄此举是为筹措银两，为陛下分忧，待福禄山上的行宫建成，表兄自会上疏奏请，将矿山归于国库。”

　　“至于你说的私铸兵器，便是天塌下来，我们袁家也不认！”

　　观对面之人语气、神情不似作假，谢晏迟暗松口气。

　　三皇子与先太子一母同胞，但其性情却远不如先太子稳重。若袁家不知郸州矿山之事，那以三皇子冲动暴戾的性子，说不定真会惹出什么祸事。

　　方才他对袁是暄步步紧逼，便是想试探袁家是否知情，既然袁家也参与此事，那么，私铸兵器大抵与之无关。

　　毕竟，能布下胧庵棋局的人，不会将这么明显的把柄留给七皇子。

　　瑟瑟冷风中，袁映年平复呼吸，他定定看了谢晏迟一眼，忽然开口，“何叔，出来罢。”

　　夜色里，一道黑影从乔宅外墙轻巧跃下，疾步闪至两人身前。

　　“何叔，你可追到今夜纵火之人？”

　　“小公子，那些人纵火之后便四散开来，逃至城外。小人未能追上他们，只带回此物。”说着，袁何将手中物件呈上，“您之前没看错，他们所用兵器确实是由赤焰矿打造。”

　　袁映年微微点头，示意袁何将物件拿给谢晏迟查看，“谢子恒，既然你说信我，那我便坦诚相待。虽然这刀用的是郸州赤焰矿，但我袁家绝没有私造兵器，也不会蠢到来景州纵火。”

　　谢晏迟垂眸看去，只见一柄长约两尺的褊靶曲刃钢刀，在月色下隐隐泛着赤光。

　　这刀的样式和材质……

　　他眼瞳紧缩，莫名觉得一阵心悸。

　　十九日拦截楚清和灵柩的蒙面人用的也是这般弯刀。

　　城外劫棺，乔宅纵火。

　　不好！

　　谢晏迟面色冷厉，快步走向乔宅大门，门外正有一名衙役翻身下马，狂奔而来。

　　“使君……”

　　憨厚汉子面色惊惧，步履慌乱，奔跑时不慎被焦黑门槛绊住左脚，重重摔倒。

　　“使君，府衙走水……”

　　“小公子、梁大夫，还有锦姑娘……他们都被困在府中。”

　　一刹那，头顶浮云遮月，谢晏迟耳鸣目眩，只觉今夜寒冷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