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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   二更过后,夜风凄冷,府衙殓房外,高大香栾树冠如盖,屹然挺立。

      房内棺椁旁,昏黄烛光隐隐晃动,灰白墙壁上,魆黑人影幽幽浮跃,光影交相摇曳,平添一丝可怖之感。

      寂静中,梁岐黄面色肃穆,用麻布遮住口鼻,再套上灰色长衣。等仔细净过手后,他径直走到面色苍白的锦衣少年身前,轻声道:“小公子,请回避。”

      “梁大夫,我与楚将军相识多年,若他……遗体有损,我也能帮忙辨认。”

      说着,谢晏昭后退两步,紧紧护住棺椁,语气越发坚定,“请您让我留下。”

      梁岐黄劝说无果,一脸为难看向身后。

      窗扇旁,谢晏迟神色严峻,默然颔首。

      梁岐黄轻叹口气,让谢晏昭带好面巾,移步至一丈外。随后,他燃起三根线香,端正插于棺前香炉,对着灵柩拜上三拜,再与府衙仵作一同上前。两人一左一右,先小心融掉棺沿封蜡,后缓缓推开沉重顶盖,随着开棺动作,一股浓郁异香自棺内溢出。

      待棺盖完全移开,这气味越发辛辣浓烈,引得屋内呛咳声此起彼伏,梁岐黄离香源最近,直被呛得说不出话,只能眯着眼睛冲门边护卫摆手。

      不一会儿,殓房门窗全部大敞,刺骨寒风随之将屋内刮了个遍。

      数息过去,鼻间异香依旧浓烈,谢晏迟盯住棺椁,不禁皱眉。

      大黎境内,每年出产的香料种类与数量有限,市集店铺平日所售香料,大多来自于四海之外,其中,有防腐之用的香料更为难得,可以说是有市无价,而这棺内飘出的气味经久不散,可见其所用香料数量之多。依怀州仵作这般用量,若是将其折算成粮食布匹,几乎是近百户人家一年嚼用。

      心中算完一笔账,谢晏迟眸色愈来愈冷,没想到,李清淮虽未出兵支援闵州,但对待战亡的同僚,却是大方得很。

      众人被朔风劈头盖脸吹过几轮,室内气味总算不再呛人口鼻。梁岐黄和那年轻仵作勉强缓过气,开始仔细检查棺内状况。

      半空中,三道青烟袅袅升起,复又杳无踪迹,谢晏昭静静望着香炉方向,只觉时间漫漫,艰涩难捱。

      仿佛过了冗长一夜,线香上那抹红光寂灭,半截香灰乍然落入炉中。

      梁岐黄自棺前转身,“使君,此灵柩在封棺前应是经过精心的防腐处理,故棺内遗体保存完好,面容仍然清晰可见,但遗体不宜暴露过久,还请使君与小公子速速上前确认。”

      谢晏迟道声辛苦,上前验证,不想身旁少年抢先冲出去。

      棺椁内,亡者身着黑漆顺水山文甲,身侧摆放一柄三耳云头宝剑。黑檀鎏金剑鞘上,鞘口镶嵌的几颗艳红宝石熠熠生辉。

      谢晏昭双手微颤,扶住棺尾,自惊骇中升出几分疑惑。

      这身铁甲,还有这柄长剑,根本不是楚清和离京时所佩。那时,楚清和穿的是长公主殿下所赐虎首明光甲,拿的是玉姐姐所赠玄星素纹剑。即便铠甲与佩剑在战时有损,但此等常用之物,多会与已故原主一同置于棺内。沙胡既然愿意将遗体送归至怀州,理应不会扣下亡者之物,而怀州刺史既用得起如此精贵的香料,也不至于昧下刻有印迹的私人军备。

      或许,棺内不是……

      念头一起,谢晏昭咬紧牙关,将视线移向棺首,从瘦削下颌到凹陷面颊,再从到高挺鼻梁到紧闭星目,凤翅兜鍪下,一张惨白枯槁的脸徐徐显现。

      看着棺内之人右眉尾处那道月牙疤痕,谢晏昭似被重锤击中,瞬时头疼欲裂,齿间泛起浓郁血腥气。

      “谢晏昭,你怎么又呆在这个破书楼里?”

      一道人声飘飘悠悠,自远处传来,谢晏昭恍然回神,发觉自己正捧着一本书册,端坐于桌案前,他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瞧见望星阁门窗紧闭。

      “这书里都是些‘之乎者也’,有什么好看的?”

      抱怨声渐渐靠近,谢晏昭屏息环顾四周,却未找到说话之人,惊疑中,他抿紧嘴角,没有应声。

      不一会儿,声音再次飘来,“一年四季,朝朝暮暮,你说你读了那么多的书,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

      谢晏昭蓦然起身,对着清冷孤寂的书阁朗声道:“父亲说,只要我把望星阁第一层的书都读完,就会像以前待阿兄那样,也带着我四处游历,看大黎风景。”

      “可是,你的父亲早就不在了呀。”

      那道声音莫名夹杂起几丝怨艾,好似一条湿漉漉的帕子贴着后背钻入耳中,柔软却带着阴森凉意,谢晏昭猛然回头,只看到身后一排排堆满古籍的高大书架。

      “你父亲的承诺已不作数,他不会带你去游历。”

      “不会带你去……”

      说话那人还在继续,谢晏昭捏紧手中书册,急切搜寻声音源头,“阿兄说过,只要我能做到,他也会兑现承诺。”

      说罢,他转身走至一排书架处,翻找其中摆放的图卷。只是,寻了一遍又一遍,他仍未看到想要的那卷。

      十年前,阿姐嫁去孟州方府,他与兄长同行送亲。离京时,伯父本已允诺他们可在孟州多住一段时日,但不知为何,兄长在方家未留满三日,便匆匆启程返京。那时的他年纪尚小,得知此后要与阿姐分离,在出城的马车里哭了一路,而兄长为安慰他,郑重应下父亲生前承诺。喧闹街头上,他看着兄长在新作的一幅云隐山图上落笔为证。

      可是,那幅画卷呢?

      “谢晏昭,你如今不就在这破书楼第二层吗?”

      质问声恍惚就在耳边,谢晏昭目露讶然,再次看向书架,只见两寸厚的檀木侧沿,用篆体刻着“井宿”二字。

      他怔愣片刻,轻轻抚上凹陷刻痕,这是祖父曾经刻下的标识。

      望星阁是祖父在世时所建,阁中藏书万千,卷帙浩繁,为便于府中子弟查找借阅,阁内书架分别以二十八宿命名,其中,书阁一楼属西,二楼分南北,三楼为东。方才所见的井宿正是南方第一宿,这么说,他确实是在望星阁第二层。

      谢晏昭心念一动,连忙出声:“对,阿兄留给我的画卷放在楼下,我现在便带你去看。”

      “光看画卷有何用?望星阁第一层的书,你早已读完,而你阿兄离京多年,他可有实现他的诺言?”

      “我阿兄不会骗我!”谢晏昭高声反驳,可攥在手里的书册已然皱成一团。

      “不会骗你?”那声音反问一句,忽地大笑起来,“你连你阿兄当初离京的缘由都不知晓,你当真了解他?”

      谢晏昭不由垂眸,沉声问道:“你到底是谁?你为何知道这些?”

      “我,是谁……”不知为何,那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似在独自呢喃。

      谢晏昭忍不住上前,只见檀木书架后倏地探出一张模糊不清的少年脸庞。

      “谢晏昭,是我呀!”

      谢晏昭仔细分辨,迟疑开口:“楚清和?”

      和煦晨光中,少年面容逐渐清晰,右眉尾处的月牙形疤痕也愈发明显,他嬉皮笑脸从书架后走出,调侃道:“我们这才多久未见,你就认不出我了?”

      谢晏昭鼻间莫名一酸,急声解释:“方才我便认出是你……”

      话音方落,他愣在原地,隐隐觉得不对。

      “谢晏昭,你还和以前一样,玩笑话也当真。对了,京城今日落雪,我们去城外赏雪罢。”少年眼带笑意,遥遥伸出手。

      谢晏昭恍惚应了声“好”,抚平书册放回木架,径直向前走去。

      没走两步,他发觉违和之处,陡然停住,“清和,我不在京城,而在景州。况且,冬月里的京城,根本不会落雪。”

      顷刻间,书阁外狂风大作,檐角铜铃叮当作响,鲜活灵动的少年迟缓收起笑容,一双黑如浓墨的眼睛变得僵滞无神,他木然抬着手,喃喃出声:“那我为何会在景州?又为何会看见漫天飞雪?”

      谢晏昭还未开口,外面风势愈加强劲,一时间,紧闭门窗俱被掀开,无数雪花如同柳絮,纷纷扬扬飘进望星阁中。

      “你说为何,为何……”风雪弥漫,满目惨白,少年仰面长叹,眉尾月牙处骤然涌出大片鲜血,瞬间染红半边脸庞。

      谢晏昭惊慌不已,疾步上前,可短短几步距离似乎越拉越长,他步履不停,直至飞奔,始终够不到那只伸出的手。

      慢慢地,猩红血液滴落在地,一支银色箭矢“嗖”地破空而出,直直刺入少年右腿。

      “楚清和!”

      惊呼中,谢晏昭脚步一滞,重重摔倒,刹那间,整个望星阁剧烈晃动,数排书架在震动中左右摇摆,成片倒塌,大堆古籍随之散落,激起漫天尘土,他俯趴在地,被木架书卷死死压住,动弹不得。

      隔着满地狼藉,又一支银色箭矢飞驰而来,正中少年左上腹,少年向后踉跄一步,身子向左侧倾倒,伤口处,红褐色血液汩汩流出,清蓝色外衣渐渐洇成斑驳不堪的绛紫。

      谢晏昭眼角沁泪,低声悲鸣,书阁房顶迅疾裂开,成片楼板轰然坠落,重重砸在身后,他指尖扣紧地面,奋力向前挣扎,而背后之物重如千斤,直压得他心口抽痛,难以呼吸。

      紧接着,第三只银色箭矢迅猛而至,直插少年右肩。

      谢晏昭喉间泛起腥甜,再也发不出声音,朦胧视线中,他看到少年颓然垂下右臂,渐渐变成棺椁里枯瘦干瘪的模样。

      远远地,有声音随飞雪而来。

      “谢晏昭,闵州好冷。”

      “好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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