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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抗婚 ...


  •   1985年的夏天,爷爷病危。
      爷爷的老婆、三个女儿以及经常到他家来玩的外甥女守在床前哭成一片。他还有一个儿子,是家里的老大,此时还在十公里开外的学校读高三,不日将参加高考。
      这个儿子就是我的父亲。
      他成绩优异,通常能名列年级前三。可是往年学校考上大学的名额也就三四个,这样的成绩也很危险,稍有失利,可能就与大学擦肩而过。
      听父亲说爷爷的父亲是地主,文/革时期,地主下台,家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到爷爷成年,便成了彻头彻尾的农民。他虽贫困,却有一些文化,还写的一手好字,也十分重视父亲读书。爷爷一家人省吃俭用,勉强供得起父亲一人读书。为了不影响他上学,爷爷弥留之际,也没差人通知他回来。

      屋里五个女人泣不成声,外甥女哭的最厉害,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往下滴,竟比爷爷的亲生闺女哭的更像亲闺女。
      爷爷食道癌后期喉部溃烂,吃饭都能漏出来,躺在床上的他说话十分艰难。
      他对哭声最惨烈的外甥女说:丫头,你不要怕,我已为你安排好了终生大事,我死后,你就和我儿子结为夫妻。
      后来这个外甥女就成了我妈。
      我不想用‘妈’或者‘母亲’来称呼她,她只是生我的人,但为了方便表述,我还是跟外婆说‘我妈’。

      外婆说:这些事,我们都知道啊。这和你自杀有什么关系呢?
      这和我自杀好像确实没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从这说起呢?
      我说:因为这是一切‘毁灭’的开端,一切‘罪孽’的开端。
      外婆不懂为什么我用两个这么严重的词来形容,继续听着。

      爷爷把父亲和大姑的婚事交代完后就撒手人寰。二姑和小姑因年龄太小,暂时没有婚配。
      后来,不知怎么,父亲还是知道了爷爷病故。最终高考也发挥失常,考了历史成绩最低,名列年级第七,惨遭落榜。这还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他真的和他的表妹成婚了。

      爷爷留下的遗言可以说是父亲命运的大转折。
      二姑常跟我说:如果爷爷没有去世,你父亲是不会下来的。怎么样也会给他复读。你父亲聪明,读书好着呢。
      我时常想:如果爷爷没有去世,就不会指婚,父亲也许就能考上大学,即便没考上,深知读书重要性的爷爷,也一定会坚持让父亲复读。考上大学以后,父亲就会分配到很不错的工作,也许在大学里还能遇到自己喜欢的、同样高学历高素质、温柔贤惠的女人,组成幸福的家庭,还会有可爱的孩子……从此走出何家村,开始另一番风景的人生,就不会遭遇后来的悲惨人生了。
      可是,父亲的人生轨迹就在这里拐弯了。

      二姑说父亲眼光很高的,在母亲之前给他介绍过一个女的,也是高个子,他没看上。
      二姑没直白说父亲看不上母亲,但我从各种细节主观臆断母亲是喜欢父亲的,而父亲没那么喜欢母亲。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何家村十里八乡能上学的本就不多,父亲读到高中,又年轻俊美,以母亲的社交圈,父亲是她能遇到的最优质的男性了。因此,即便两家距离远,又隔着一条河,她还是经常跑到姑姑姑父家玩,也因此,在爷爷弥留之际哭得那么惨,博得了他的怜悯。
      爷爷也确实被她柔弱破碎的外表欺骗了,直接指了婚,说:外甥女是自家人,娶进门了贴心。

      可父亲不是这么想的,他坚决抗婚。
      在父亲的日记中有记载过指婚这事。
      他没有对表妹的品行、性格和相貌有过只言片语的评价,抗婚理由只写了一个:近亲不能结婚,后代恐有残疾。
      村里多的是表妹嫁给表哥、堂兄娶了堂妹,包括爷爷奶奶也是近亲。后来我和邻居发小聊这事,梳理了一下村里夫妻的关系,发现老一辈几乎所有夫妻都是沾亲带故、亲上加亲。
      可是除了念过书的父亲知道近亲不能结婚以外,没有人把这事放在心上,奶奶更是不信‘近亲不能结婚’的说辞,将爷爷的遗言奉为圭臬,以死相逼,最终父亲妥协了。

      关于继续读书,父亲果断退了学,没再争取,日记里也没提过。
      我问父亲:你为什么不咬咬牙继续读,势必要考上大学。
      父亲说:你爷爷去世了,家里的顶梁柱没了,你二姑和三姑还那样小,一大家子人还要吃饭。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丁,我不下来谁下来。

      就这样,父亲放下了书本,扛起了锄头,下地干起了农活。常年读书的他对种庄稼不甚了解,遇到不懂的就请教一旁的老伯。
      那老伯是爷爷兄长的大儿子,是父亲的堂兄,我的大伯,年龄比父亲大很多。脸上的眼袋比眼睛还大,看起来萎靡阴狠,生人勿近。脾性也确实不太好,经常在我家吃年夜饭,喝了点酒,就发脾气,把桌子都掀了。
      大伯冷嘲热讽:笔杆子和锄杆子不一样吧?握了十几年笔杆子,突然换成了锄杆子,你能吃得了这个苦吗?你这读书人,庄稼怎么能这么种?种这么密能结出果实吗?浪费粮食,书都白念了。
      父亲不常和我说往事,关于从读书人到农民的事情,他只说了这一件。难过、酸楚,不言而喻。
      但是没办法,父亲说大伯说什么他都得听着,不会就得学。

      父母订婚的时候,父亲二十岁,母亲十六岁。中间抗婚闹了四年,四年后,两人成婚。
      婚后不久,父亲就喝农药自杀了。
      这件事我是听二姑说的。二姑后来远嫁,过年才会回来。晚上会和我们挤在一个被窝,聊着往事,经常聊到很晚。一次,我和她倾诉母亲对我们的诸多伤害,二姑便说了此事。
      那晚,我在被窝里痛苦到不能自已,止不住地流泪,一直哭到凌晨才睡着。
      我心疼父亲。
      我不知道他原来承受过这么多,当时的他是有多么的绝望。
      父亲因何自杀二姑没说。
      父亲抢救过来后在家昏迷了半个月。
      奶奶哭着对我母亲破口大骂:你这个坏蹄子,想不到这么恶毒,把我儿子逼死了,我就跟你拼命。
      二姑说父亲的记性很好,读书的时候就很聪明,这件事之后,记性就不大好了。
      那时,母亲已经怀了我大姐。
      经此一难后,二姑经常担心父亲的状态,时常宽慰他。
      父亲对二姑说:你不用担心我,为了孩子,我也不会再干这种傻事了,孩子不能没有父亲。
      父亲也确实再没有轻生的举动,甚至有了强烈的求生意志。九零年躲计划生育,和母亲去杭州打工,患上了肾炎,硬是三年没有吃一粒盐,才得以痊愈。
      很少有人能有这样坚强的意志。隔壁村也有一个男人患了肾炎,等不住嘴,背着家人偷偷吃咸菜,最后不治而亡。
      我问父亲:每天不吃盐,嘴巴里没味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父亲说:我不能吃啊,我死了,你们三个怎么办啊?

      在父亲的思想观念里,结婚就是一辈子的事,好像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可以离婚。悲剧一旦铸成,就无可挽回。
      小时候,我对父亲说:你离婚吧,离了婚,我跟你过。
      父亲说:离婚了,你们怎么办?这个家就不完整了。
      他觉得离过婚的家庭就一定会对孩子造成负面伤害,他也背负着这样的婚姻吃了一辈子的苦头,连带着我们。
      我时常幻想,以父亲的资质,即使再婚,也一定可以找到一个温柔达礼的女子。我认这个后妈,也会比现在的日子好过太多。即使找不到,最起码不用再受母亲的折磨,也会比在看似完整的家庭里过的幸福。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又找了一个悍妇,可是我与那悍妇没有感情,她伤害我,我便可以反抗,也可以逃离。
      无论如何,问题出现,寻求改变总有办法解决的。像父亲这样,对既定事实的默认和妥协只会导致更多悲剧的发生。

      在这期间,奶奶和母亲可以说是针尖对麦芒,争吵不断。
      奶奶总骂母亲:说外甥女贴心,你贴心个屁!当初要不是我以死相逼,我儿子根本就不愿意娶你。早知道你这么厉害,我就不该让你进门。
      后来母亲在年夜饭的饭桌上经常提及到婆媳吵架的往事,将争吵的原因归咎于奶奶的抠门和父亲的愚孝。
      那时,父亲不仅种庄稼,还在外面做工,每月有二十块的工资。每次回家都全部交给奶奶。奶奶是个一毛不拔的人,交上去的钱是一分也不愿拿出来。大姐从年头到年尾都只有一件衣服穿,大夏天的还穿着棉毛裤。母亲想给大姐买一件夏天的衣服都没有钱。
      有一次,母亲知道父亲要发工资了,想赶在父亲交给奶奶之前拦截,给自己的小家留一点。可那天奶奶偏偏将家里的床单被褥啥的都弄出来让母亲去河边洗,等母亲紧赶慢赶洗完,飞奔回家,父亲已经将工资又全部交给奶奶了。
      这件事让母亲气的不行,说了好多次,每次说完还要骂父亲和奶奶几句,父亲在一旁也不辩解,只对我们说:你奶奶那时候苦啊。

      自此,他们婚也结了,孩子也生了,家庭也成定局了。
      所有人包括父亲,都接受了这样的现实。尽管日子依然过的鸡飞狗跳、硝烟四起,婚姻的争端算是过去了。大家又有了一个新的共同目标:拼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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