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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死亡 ...


  •   大年三十,我和生我的那个人又发生了一次激烈的争吵。
      我把自己关在卧室,屋外烟花四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到处都充斥着阖家团圆的热闹喜庆。而我却在这样热闹喜庆的日子里,孤独地死去。

      空荡的房间,反锁的房门,被隔绝在外的那个人试图破门,嘴里还在无休止地训斥谩骂。
      我歇斯底里地哭喊、嘶吼、控诉,却还是不能将悲痛欲绝的情绪宣泄一二,胸口闷疼,让人窒息。

      我决定在墙上留下一封遗书,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这个世界,下笔的时候,却不知从何写起了。
      我想写我为何而死;我想写屋外那个生我之人的‘累累罪行’;我想写我这么多年所受的种种伤害和委屈……
      我想让世人看见,我想让他们理解。
      可转念一想,又有谁会看见,又有谁会在意呢?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即使写满了整面墙,又有谁会理解呢?我不过就是个脆弱的、狭隘的、卑微的、可以随意践踏的蝼蚁罢了。
      最终我只用毛笔留下了一句:
      我想好好休息,仅此而已。

      做出这个决定,我并不特别难过。
      我与难过之间好像隔了厚厚的一堵墙,只让我觉得胸口闷堵。

      我准备好了一盆凉水,翻遍了整个屋子,才找到一把生锈的剪刀。那是我二姐做裁缝时,专门用来剪线头的小剪刀。剪刀弃用很久,上面生满了锈,好在刀口还算锋利,能割开皮肉,只是尺寸太小,一次性割不了太大的伤口。
      我躺在床上伸出左手,对准手腕上最明显的动脉,咬牙割了下去,才只割了一道浅浅的划痕。
      刀割伤真是鲜明的疼啊,但我觉得很痛快,胸闷的感觉也好像通畅了不少。
      一条血迹很快横亘在手腕上,像一条细细的红线。这样的伤口很快就会结痂,我只能在原先的伤口上继续割。
      我想只要我割断这跟动脉,就会血如泉涌,很快陷入昏迷,直到最后死亡。
      时间很漫长,感觉过了有半个小时,几十次尝试之后,伤口也越来越深,距离大动脉也越来越近,鲜血流的越来越多,不断滑落到我提前准备好的水盆里。
      终于,那道伤口像小河一般汨汨地喷出血了……

      ——我确信我是真的死了。
      我能听到门外的人离开的脚步声,能看到墙上的遗言、一旁放满鲜血的脸盆,我甚至还能看到躺在床上的躯体安详平静的面容。她紧闭着双眼,好似睡着一般,只是皮肤比平常白了很多,苍白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而且,我还看到了我的外婆。

      外婆在我初二那年去世,去世时刚满八十岁。
      她一生没有过过好日子。小时候被卖给一户人家做童养媳,先嫁给了大儿子,生了一儿二女。大儿子死后,又嫁给了二儿子,生了三个女儿。后来二儿子又死了,她独自抚养六个孩子,一辈子住在泥巴糊成的一间小屋里。
      生我的那个人说外婆前老公的儿女从未管过她,赡养费也不给。小时候我也只见过大姨、二姨以及生我的那个人,过年时聚在外婆的茅草屋里。
      外婆临终前胃癌晚期,需要人照顾,父母才将她从茅草屋里接了过来。

      在我有生之年,家里盖过两次房子。
      一次是父亲做生意,在村外靠近马路边的一块地里建了一个瓦房作为工厂,里面有两个房间和一个厨房,后来在四周箍了个大院子。
      第二次是将原来的其中一个房间摧毁,建了楼房。
      家里楼上三间房,楼下两间房,都装修的很好。院子里还有一间,简单装修。
      我想院子里的房间给外婆居住正合适,不用上台阶,也不用上下楼。
      可是,父母却将村子里的老屋打扫了一遍,让外婆住了进去。
      老屋也是混凝土建成,却不及院子里的那一间,距离我家有两百米的距离,父亲每天要来回送饭,并不方便。

      外婆搬到老屋时,村里许多老人来看。
      一个个笑脸盈盈地说:儿女孝顺,这辈子还能住上水泥地的房子。
      我站在一旁难以言说的羞耻。
      外婆在笑,但仿佛并不开心,嘴角露出一丝尴尬和落寞。

      外婆在老屋没有住多久就病逝了。
      生前,我见她的最后一面是在初二年级那年的大年三十。外面一样的热闹,可她却已经卧床不起。
      我嗑着瓜子在村子里溜达了一圈,就来看她。
      她没有牙,嗑不了瓜子,我就一个一个剥给她吃。她没有拒绝,我也剥得开心,一粒一粒送到她嘴里。
      她说:很好吃。
      我说:那我晚上回去再剥一些,明天给你送来。
      她说:好。
      天黑了,外面正是放烟花看热闹的时候,我想出去和小伙伴玩,这只是我早点脱身的说辞,或者说一半客套,一半真心。
      回家之后,我真剥了一些瓜子,放在塑料袋里包好,但是第二天却因为贪玩没有送去。我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事,却一直没有行动,哪知道再一次见面就是她的葬礼了。

      那天放学回家,家里亲戚都聚在一起摆酒宴客,我才意识到外婆去世了。
      我没感觉多难过,直到看到躺在水晶棺材里的外婆,被被褥包裹着,很小一只,我才潸然泪下。
      大姑见了,笑话我:有什么好哭的,人到了这个年纪,死了不是很正常吗?
      我感觉我的眼泪很虚伪,硬生生收住了。

      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直面死亡。
      外婆有疾从不就医,听她说最难受的是牙疼,整夜整夜疼睡不着,就这么熬着。胃癌发现的时候,已是晚期。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已经无药可医,只能靠吗/啡缓解疼痛。
      我知道癌症意味着时日不多,但我没什么感觉,好像死亡还是遥不可及。没想到,才个把月的时间,外婆就真的离开了人世。
      我知道胃癌很折磨人,到后面,东西都吃不了。我见过父亲送过的饭菜,很小一碗,还没有装满,外婆都吃不完。但我没什么感觉,没想到死亡真能迅速让人缩水,才半个月的时间外婆的骨架都缩小了大半。

      我像往常一样,吃完饭就去上学了,并没有参加她的葬礼。
      我非常想送外婆最后一程,但我不敢和父母提,他们也没有主动说下午别去上课了,和老师请个假吧。我潜意识里认为即使我提了,他们也不会允许,说不定还要说我一顿:你好好学习就行了,外婆的事不用你操心。每年给你交那么学费,就是让你这么浪费的?
      在他们的价值观里,外婆的葬礼没有我半天的学业重要。
      我当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可后来却经常想起这事,心中无限遗恨和愤懑:
      学业随时都可以补上,但外婆的葬礼错过了,就永远错过了。
      人活在世上,有些东西是可以放弃的,有些东西是不可以放弃的。如果一定要做个取舍,亲情难道不比学业更重要吗?

      我自责于自己的懦弱,不理解他们,也不敢说服他们,甚至连争取的勇气都没有。
      爷爷和外公我没有见过,奶奶也在我两岁时去世,没留下任何印象。隔代长辈里只有外婆一人。
      如今连外婆也没有了。
      外婆去世以后,我们家就只有两代人了。

      后来我们班英语课代表因为爷爷去世,需要请假回家,班主任不假思索就同意了,在一旁的我别提有多羡慕了。

      外婆去世后,生我的那个人常说二姨在外婆的葬礼上磕破了膝盖,哭的死去活来。言语中都在称赞她多么伤心,多么孝顺。
      在一旁的我不敢说话,内心只觉得可笑。
      二姨离外婆老家是最近的,当初外婆需要人照料,她却极力推辞。

      我没和外婆提葬礼的事,她还是我记忆中的摸样,佝偻着身子、步履蹒跚,并不像棺材里包裹的那么瘦小。没有躯体的灵魂看起来轻飘飘的,不像是走来,倒像是飘来。
      她见了我很是吃惊,问:你怎么来了?
      我说:外婆,对不起,我剥好了瓜子的,可是我一出门就想和小伙伴玩,一直都没有给您送去。
      外婆说:我是要死的人了,大家都不愿意来,你不想来也正常。你说给我送瓜子仁,我就想啊盼啊,盼到死也没把你盼来。
      我以为外婆压根就不记得这事,我以为外婆会说没关系,没想到外婆真把我随口一说的托辞当真了,惦念那么久,直到死也没再等到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知道我应该感觉无比内疚,但我与内疚之间好像又隔了厚厚的一堵墙,我说不出能准确表达内心的话,索性就不说了。

      外婆又问:你怎么来了?
      我把左手伸出来给她看,轻描淡写地回答她:我自杀了,我死了。
      左手腕的伤口和躺在床上的我伤口一样,只是没有鲜血再流出来了,张开的口子像鲜艳的红唇,外翻出来,我还能感受到持续的刺痛。
      刹那间我闪过一个念头:我人都死了,这伤口还会愈合吗,还是一直保持这个状态?难怪人间诅咒总有一句‘不得好死’,若人死后的灵魂永远保持生前的最后状态,那便可以解释这个诅咒的恶毒了。如此说来,外婆此时此刻,还会胃痛吗?
      外婆看也没看,抓着我的手,作势捶了我一拳,惋惜道:我的傻孙女哎,出什么事了要自杀?你才多大啊。
      我笑了笑,这是一个漫长的话题。我并非是和生我之人争吵之后的意气自杀,真实的原因说来话长,我自己也无法用简短的语言精准概括,只能将我有生之年的经历说一说,让外婆自己意会。
      我想生前没机会和别人详说,现在就和外婆好好说道说道吧。
      但是要从何说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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