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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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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苏瑜礼。”礼乐官斜瞥了一眼,对这位新来的御音使,似乎并不怎么期待。
苏阅接过自己的令牌,从今天开始,他就是教乐司的第九位御音使。
除了重要的典礼,他只需要在平时抽空过来,遇到有问题的学子,为他们解惑即可。
算是个比较臃肿的机构,一般世家子弟为谋闲职,来这里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昨夜他原以为没什么希望了,但苏砚最终改了口,只意味深长地留了一句,不要后悔。
到达以后,他才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里的人对他的眼神,并不是全然善意的。甚至能在独自一人行走时,感受到从暗处投来的视线,带着阴暗的恶意。
回过头寻找时,又一无所获。
他有一个单独的学室,可以用来弹奏古琴,和学子交谈。
听说苏瑜礼是陛下亲封的御音使,一上午有不少的学子过来请教。
也有想来看笑话的,瞧瞧是不是个有名无实的庸才。
苏阅也不会生气,只是稍有苦恼地笑着摇摇头,很有耐心地回答刁钻的问题。到最后挑事儿的学子心服口服,陆陆续续地离开。
他口干舌燥,接过了一杯学子递过来的茶水。
在凑近嘴唇的那一刻,苏阅的拇指一疼,茶盏哐当一声摔在地上,在木地板上滚了一圈。
茶水泼了一地,与木板接触以后,透出难闻的黑色水渍飞速结块。
苏阅的右手麻了一片,看到地上的茶水,立刻抬头寻找为他递茶的学子。
对方在人群的掩藏下,露出半张侧脸,和凶狠的眼睛,快速消失在门口。
学子们在一开始的呆滞下,惊慌地尖叫起来。
“来人!来人!快来人!”
“怎会有刺客,怎么办我的手好像被那茶水溅到了,我会不会死啊……”
苏阅撕开被泼到的衣服,把古琴盖起来,留下一句:“去请司长大人和医官。”
随即推开几个学子,大步冲过去,衣角在门口闪过,转眼间不见了身影。
教乐司分为宫商角徵羽五大教习宫,苏阅追出去的时候,对方已经不见了身影,只有通往羽宫的路边那丛花束还在乱颤。
他顺着痕迹一路走到完全陌生的地方,脚边突然多出一道黑影。
“公子,人已经跑远了。”俞涂落在他身后,语气平淡道。
苏阅知道俞涂一直在附近,疑惑道:“你既见到了人,为何不追。”
“家主大人只让我保护你,没有让我追刺客。”
苏阅被哽住了,刚张了张嘴,俞涂耳朵一动,消失在原地。
一大波人吵吵嚷嚷地走过来,为首的人在看到苏阅时,指着他大喝一声。
“司长大人议事重地!何人擅闯!押起来!”
苏阅正要辩驳,但看清他们的眼神,退后一步,没有反抗。
教乐司的公公一左一右绕至他身后,制住他的两只手,将他压在了一个白衣中年人前面。
苏阅看了白衣男人的长相,又低下了头。
这个人他并不陌生,曾经他的名号还被京城广为人知的时候,便有这么一群在太阳的耀目下,不被人记住星光的艺者。
尤其是苏阅的年纪,他还年幼时便显露出罕见的天赋,压住了一些难以出头的人。
但唯独在演奏这件事情上,苏阅不会故作谦让,即便有人暗中来宁文侯府打点,他也不会同意。这位白衣宋司长,便是曾经一位。
宋司长正在抄谱,看见苏阅并不惊讶,越过他问后面的人群:“这是怎么了。”
“司长大人,此人擅闯议事重地,不知是何居心。”
宋司长清了清嗓子:“你是何人。”
“他是新来的御音使,上任第一日便犯此大错,其心可疑。”
苏阅不悦道:“今日有刺客在茶水中下毒,我追其踪迹而去,还叫人来请司长大人,满堂皆是人证。”
宋司长否认道:“并未有人前来。”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苏阅闭口不言。这里是一张穿不透的网,没有人是会听道理的,要寻道理,须走出网外,让外面的人听到。
众人七嘴八舌要给他定罪,宋司长摆了摆手。
“念你初犯,本司长便不追究了。”他做出一副宽宏大量的样子。
“不过……大殿下的立储仪式在即,仪分十二道,奏曲三日,本司长便命你编出十二道谱子。”
此话一出,连其他人都安静下来,一时间鸦雀无声。
苏阅不出声,但眼神死死地盯着他,一向温和的公子被他逼出了几分戾气,看得他寒毛直立。
“行了,带下去吧。”
苏阅挣脱左右桎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头顶的瓦片晃动了一下,俞涂盘腿坐下,掏出自己的随身小册子,用只有自己看得懂的崎岖字体写写画画。
苏阅在徵宫转了一圈,望着来来回回的学子和宫人,仔细辨认每一个人的脸。方才他遣去禀报司长的学子,那张脸他还记得。
教乐司很大,但徵羽两宫相近,刚才殿内的多是技艺不精前来请教的学子,大约在最末位两宫。
他的记忆不错,即便是匆匆一瞥,也能保证找到此人。约小半个时辰后,他眼睛一亮,绕过镂空的白墙,往羽宫那边靠近。
那位学子和另外两个人走在一起,手指还在虚空中点着,好像在回忆指法。
苏阅快追上他们的时候,这几个人交谈着走进了小道。
没等他追上前,苏阅便听到其中一个的声音。
“你既然知道新使君是宁文侯府的人,还敢这么对他。”
苏阅停下脚步,从疾行改成缓步,沉着步伐走在他们不远处。
那位学子伸出一根手指左右晃了晃:“你们只知道他来自宁文侯府,又可知他的真实身份?”
“难不成……”
“正是那位曾名动京城的长公子。”他用食指比了比噤声的手势,紧接着低声道,“如今宁文侯府是谁当家做主?以他尴尬的身份,想必也是苏司长的眼中钉肉中刺,我若是帮了他,反而是与苏司长作对。”
苏砚在京城谁敢和她作对,几人立刻后怕地拍拍胸脯。
“幸亏今日有你在……否则就要摊上大麻烦了……”
几人的声音渐行渐远,苏阅脚步灌了铅一般沉重,停在原地。
小道里走的人很少,他静静地发呆,没有人打扰他。
直到一声钟鸣,新的课习要在前三宫开始了,小道上重新出现学子结伴而行的脚步。
苏阅回过神,呆呆地往小道一旁让出身位。
迎面走过来的两位学子忽然停下,走在后头的那位扯着另一位的肩膀走了,一边走一边嘟囔:“这是今天被刺杀的那位新使君,快走,谁知道招惹了什么人……”
苏阅身体僵硬。
他现在才明白苏砚说的话。
不要后悔。
原来走出宁文侯府,他才会真正发现,他在这世界上已是孤立无援。
——
苏阅是太阳落山的时候回府的。
苏砚和钱方圆正好在观景台弈棋,从上面能看到他从宁礼门走进来,身后背着一把沉重的古琴,麻木地行走,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你输了。”
苏砚将最后一子落下,老钱哎呀懊悔一声,急着要悔棋。
“下次再让你悔。”苏砚推开棋盘,手握住观景台的扶手向下看。
老钱啧啧一声:“长公子这副模样,怕是在外面让人给欺负了吧。”
“这才刚开始,一些小打小闹上不得台面的把戏。”苏砚道,“接下来的算计,可是要命的。”
“真不管吗,大人。”
苏砚笑了一下,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老钱想着劝两句,毕竟也是小时候就在府里的老人了,总会想起两人之前亲密无间的样子。
话还没有说出口,苏砚左手撑在木栏杆上,身体向下一跃,借着观景台的几处凸起卸了几次冲击力,稳稳落地。
刚好拦在了苏阅面前。
他状态不太好,始终看着地面,连前面多了一个人也不知道。
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差点撞上苏砚的背。
一抬头,苏砚立于落日前方,昏黄的斜阳金灿灿地铺了一地,她的头发边缘被夕阳染成金色,比一见到他就冷着脸的样子要多出了几分柔和。
她像是才看到苏阅,声音平平道:“既然回来了,过来用膳吧。”
苏阅摇摇头,从苏砚旁边绕过去。
苏砚拧了拧眉,抓住他的手腕:“我可不是在询问你。”
苏阅抿了抿唇,两人僵持了一会儿。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挣开了苏砚的手,撕扯掉一截本就破破烂烂的袖口,低下头缠在眼睛上。
然后席地而坐,将古琴端正地放在腿上。
他熟悉每一根琴弦,即便蒙着眼睛,也能准确地演奏自己想要的曲调。
苏砚蹲下来,伸手在他蒙住的眼前晃了晃。
对方没有察觉,在黑暗中叩响琴音。
直到苏砚双手按住了震颤的素弦,乐声戛然而止。
苏阅不解地偏过头。
他拒绝了苏砚的命令,也主动接受了惩罚,但对方好像并没有很满意。
苏阅正要解开自己的蒙眼布,她却强硬地攥住了他的手,放在他身侧。
然后。
一声、两声、三声,她勾起琴弦。
君子六艺,她都学了。苏阅学琴,她便学萧,技艺也并不差。
但她从未碰过他的琴,却能短促的、缓慢的,勾出了那日在高月楼台上,苏阅即兴的那段琴声的前奏。
只是几个音,她便停下。
眼前黑暗一轻,有些幽暗的黄昏重新进入他的眼帘。
苏砚蹲在他面前,好像是做了一件多此一举的事情,轻轻地在琴弦上胡乱划了一声:“果然是首无聊的曲子。”
她失去了兴致,将苏阅一个人留在这里。
苏阅眨了眨眼睛。
到目前为止,他与苏砚之间的关系还是一样差,今天发生的一切依然让他觉得难过。
但不知道为什么,心情没有那么糟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