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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鳏夫魏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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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金西坠,渐渐销金入土。
冬日白昼本就短暂,魏峥与她叙话,略一估算,白白浪费了她半个时辰,什么援助也没得到,倒是攒了一肚子无名火。
目送魏峥下山后,后山也陷入昏黄色,迎山风一吹,枝头凝结的碎雪和细珠簌簌落下。
在雪窝中滚了一圈,沾染冰雪的外袍又湿又重,裹在身上带着森森冰冷,魏宁出身南地又长于江南袅袅烟雨中,直到现在也未习惯京都冬日如刀割的寒风朔雪。
陷在冷意的拥簇下,魏宁浑身发冷。
低温冷冻带来的躯体僵硬和麻木,缓解了脚腕处不可忽视的阵痛,魏宁沉重的脸颊做不出什么表情。
她木着脸,低低叹气。
呼出口的热气立即随风而散,细微的暖意,落在脖颈间凝固的伤口血肉处,衣领上暗色的血迹有了湿气的滋润,明亮了一瞬随即又暗淡,枯涸的颜色衬得魏宁脸色越发苍白。
魏宁原地等了约一刻钟,不见任何人上山,魏峥更是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真信了,魏峥真不是危言耸听。
铁石心肠的见鬼。
荒无人烟的后山,半融化的冰雪掺泥湿滑难走,还好如今夜幕降临,白日好不容易上升的气温,随着日暮渐渐下行,泥泞小道沾鞋难走的泥路凝固成固体状。
踩上去咯吱咯吱作响。
魏宁从没有将自身性命寄托他人的打算,更并不曾因他人冷眼旁观而沮丧堕落。
因而魏峥抛下她便抛下吧,她狠狠在心底给他记了一笔,日后定要他还来。
薄暮迫近,昏黄渐渐成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弥散在山间,掩映在山林树丛的人影似有若无,难以让人发觉。
魏峥并未远去。
他借口离去,留魏宁一人独处,他倒要瞧瞧披在人皮下的是哪个魑魅魍魉。
亲眼所见,果同他所料不差。
在他面前的一切,怯懦无助也罢,慌张惧怕也好,都是伪装!魏宁实则再是冷静不过。
魏峥:呵。
魏宁可不知距她不远,还有位梁上君子盯梢,她看看天色,心底盘算下时间,便知不能再拖。
一旦天黑目不能视物,下山更是难行,稍有不慎失足跌下,她的小命可就交代这儿了。
慢吞吞扶着手边树干起身,顺着青石山道一瘸一拐走下去。
斜倚在树干上的魏峥肃目冷面,眉宇间有着洞察事实的果然如此和对于魏宁假面身份的嘲讽轻蔑,魏峥在别人口中的冷心冷情在魏宁身上发挥的淋漓透彻。
魏峥对女子向来忍让,但这体谅在自以为洞察魏宁身份后,给她带来更深重的反噬。
倘若得知魏峥心思,魏宁大概十分恳切且同情的问句:大人可有恶疾?
当然,魏宁可没那个闲心思,她此时此刻正心惊胆战在山道上摸索,特意捡着魏峥离去的方向,毕竟魏峥身为皇城锦衣卫指挥使,定然不会无缘无故便难为她,倘然良心发现呢?
到此地步,魏宁还是期望魏峥回头救她。
无论是他亲自,还是遣人来。
在又一次滑倒后,魏宁瘫坐在地上不得动弹,滑倒的姿势太过巧妙,恰好摔到她磕到而后冻得麻木的脚踝。
一阵锐利痛意,魏宁毫无暖意的后背硬生生冒出一层冷汗。
痛极了她便想:若魏峥回来救她,她便不计前嫌,对魏峥针对她的做法一笔勾销。
可事偏偏不遂她愿。
直至天光四合,只余下天边最后一丝光线时,魏宁也没能等来救援人。
这一难堪的事实,令魏宁唇齿发冷,满腔失望,她不想放任自己沉浸在茕茕一人,他人冷眼旁观的沮丧之中。魏宁熟练地收敛心神凝神在脚下,深一脚浅一脚慢慢走着。
披风早已遮挡不住风寒,刺骨的冷游遍全身,惨白的唇色和指尖乌紫一片。
魏宁走得极慢,盯梢的魏峥也不着急。
不知多久——
许是魏宁不算太过倒霉。
天色全黑之时,迎面走上山一人,借着映雪的微光,来人靛青色袍服发着暗光。
见着魏宁便问:“可是繁花阁的魏宁,魏娘子?”
魏宁精神一振,赶忙迎上去道:“正是魏宁。”
她嗓音虚弱无力,更是喑哑难辨原本清亮音色,但炯炯的双眸闪亮有神,仍旧清澈坚韧,在昏暗夜色中格外引人注目。
来人走得很快,魏宁只向前挪了两步,青年便来到跟前。
他轻声道:“魏娘子?”
魏宁仰视他,赶忙点头,带着获救的如释重负:“正是民女,敢问您是哪位大人?”
靛青色袍服样式并不常见,魏宁远远见过,正是锦衣卫特有的品阶官服,就是不知是哪位锦衣卫。
魏宁脸上又带着柔软的淡笑。
青年清朗和煦一笑,停在魏宁一丈远,眼神清淡专注,带着沉稳安抚的意味。
“魏娘子不必惊慌,大人二字在下也当不起。”
他将臂弯搭着的大氅递于魏宁,轻声道:“我名陆压,任职于锦衣卫。”
魏宁哆嗦着接过大氅,盖在自己披风上面,闻言她问:“民女见过陆大人,大人见谅,民女伤到脚腕,无法行礼。”
似乎冻僵了,魏宁说话带着显而易见的迟滞,但两三字一顿,也听得分明。
魏宁主动靠近陆压,跛着脚慢慢走到他面前。
问道:“陆大人,可是魏大人麾下?”
陆压含笑点头,魏宁一口一个“大人”,见她坚持,也就不再多说。便指了指魏宁右脚,礼貌道:“魏娘子脚伤不轻,不知在下可有荣幸背魏娘子下山?”
魏宁很是惊讶,确没料到陆压此举。
“陆大人折煞民女,陆大人屈尊,是民女荣幸。”
这是发自肺腑的实话,因而魏宁说得格外诚恳,也是发自内心的感谢陆压。
闻言,陆压倒是多看魏宁一眼。
魏宁行事利落,陆压也不拖拖拉拉,他转过身半蹲在魏宁面前,等她伏在脊背上趴稳,才慢慢起身。陆压比之魏峥礼貌绅士太多,甚至他给予魏宁帮助,用得也是调侃请求语气。
她稳稳趴在陆压背上,才知大氅用处。
这大氅用上好的料子制成,严严实实包裹着魏宁,除却感知到陆压压迫在她腿弯的力道,其余多余的触感被厚实的大氅遮挡在外。
魏宁隔着些距离攀着陆压肩头,见他走得稳当又快,便同他闲聊。
“陆大人为何来此?”
陆压闻言倒是笑出声,笑吟声压在喉间:“魏娘子想必是想问,来救你可是魏大人授意?”
两人一前一后,陆压背后又被长眼睛,看不见魏宁反应,他停了两息,自顾自笑道:“魏大人性子孤僻些,魏娘子多多担待,毕竟一个鳏夫脾气古怪,是难免的。”
魏宁登时来了兴趣。
鳏夫?
想想魏峥那张丧失世俗欲望、寡淡平板的脸,她当时便嘀咕,魏峥长的倒是好看,就是忒没人气了。
如今代入鳏夫身份,格外契合。
不由生出些同情,随即又想,魏峥虽嘴上不饶人,但陆压不是来了?虽说晚了些,好歹没丢下她不管不顾。
如此道来,魏峥严格来讲不算坏。
魏宁心中对魏峥的怨气散了些。
又听陆压道:“魏大人亡故的妻子醋劲儿大,大人与夫人恩爱非常,因而一向不与旁人接触,遣了在下来接应魏娘子。”
魏宁默默点头。
感慨道:“魏大人与魏夫人夫妻恩爱,羡煞旁人。”
陆压赞同:“正是如此。”
魏宁不再多问,陆压倒是开了话匣子:“雪天路滑,后山又荒废许久人烟罕至,可不是个赏景闲逛的好去处。魏娘子为何来后山?”
魏宁将自己原先的一番说法搬了出来。
“民女亡夫是京都之人,夫君曾经提及过,上京光华寺后山的姻缘树景色绝佳,又格外灵验。”
魏宁语气怀念,含着淡淡的追忆怅惘。
“民女想着,夫君来过此地,一直遗憾未曾同民女一道祈福,民女代夫君故地重游,也算了却当年夫君留下的一桩憾事。”被勾起往事,魏宁满面有些伤怀。
遗憾道:“谁料未到山顶,民女便跌了跤。”
归根到底,跌跤还是被魏峥惊到,惊慌失措才摔了下去。
陆压脚步一顿,温声道:“抱歉,节哀。”
魏宁摇头,低低道了句“无妨。”
两人闲聊间,不知不觉走到山脚,距大殿还有一段路程,魏宁便让陆压放她下来。陆压十分不明所以,分明脚受了伤,都背了一路,临到马车旁,倒不许人背了。
陆压挑眉。
魏宁解释道:“男女授受不亲,民女之身微不足道,不愿连累陆大人名声。”
遇见个有热忱之心的人很是不易,魏宁不愿给陆压添麻烦。
陆压看着魏宁的眼神格外讶异,他在山上见到魏宁之时便觉得惊奇,她强忍伤痛,独自行了大半路程,其实陆压不来她也能走下去,可见魏宁性情之坚韧,非比寻常。
而今在坚韧顽强之下,又多了独属于女子的柔情万丈。
这柔情不同于寻常的女子心肠的柔软,那是历经苛责磨难后,与他人共情的体贴和厚爱。
魏宁忍着痛,在陆压搀扶下一步一步走向她来时所乘马车,车夫见魏宁一身狼狈,连忙摆出马凳,束起车帘扶着魏宁坐稳。
正要同陆压拜别。
在烛火照耀下,陆压盯着她脸侧小痣,陡然问了句:
“魏娘子面容清丽,何故整日脂粉遮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