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见如来·三 ...
-
叶无心闻见焚香，察觉身侧有一炷香，已经烧了四分之一。
为在幻境中控制身体，叶无心往左手割了一道口子。疼痛令人清醒。
深呼吸一口，意识又开始脱离躯体，叶无心再次陷入梦境。
记忆里的花烛，从来不会主动靠近谁。她昂首阔步的模样是年幼的山虎，会在历练中锋利爪牙。她拒绝一切恶意的谄媚和讨好，也蔑视所有嫉妒的毒蛇和虎豹。
叶无心在叶深门下修行，不常与花烛碰面。每三年一次的宗门大比，她一次比一次更接近花烛。
后来能站在花烛对面时，叶无心才惊觉，自己已非当年在暗夜里艳羡的孩子。叶无心足以自力更生，不需再羡慕花烛拥有的一切，可是目光仍旧被她牵引。
当对比成了一种习惯，目光向她偏转也近似癖好。不由自主地，转化为了肌肉记忆。
想扯断习惯的纠缠，像剔除骨肉里的毒瘤一样。
梦境重新来到两人相遇的场面，叶无心越发确定“怨憎会”的主人公就是花烛。
她想找机会杀掉花烛，但叶无心始终无法操控梦境，她清晰地感觉到痛，痛让她越来越清醒，观自身如观旁人。
梦境把所有经历都杂糅成荒诞。费心忘记的、刻意忽视的，此刻不容许视而不见。
叶无心发觉，花烛偶尔也会帮人说话，大部分时候无可指摘。恨她的人与爱她的人一样多，她才不被谣言中伤。
画面突然转到血泊里的一具尸体，颓靡凄冷，宛如一朵凋败的花。叶无心渐渐走近，走近，翻开那具尸体，赫然是花烛的脸。
叶无心猛地一颤，惊醒过来。
香已经燃去一半，伤口血流如注。她低头看着鲜红的血液，方才那一幕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这里像个巨大的漩涡，叶无心分明感觉到幻境在原地转动。或者说，所有梦境都需要意念来支撑，是意念掀起的波动。
她，有那么想让花烛死吗？
真看到花烛死了，叶无心反倒有些抗拒。
香燃尽时，混沌感袭来，重新陷入梦中。
叶无心这次在梦中看见的却不是宗门，而是有些陌生了的街巷。
隆冬腊月，天寒地冻，最繁华的城中，家家户户开始置办年货。养济院容纳不下的乞丐，往往群居在荒凉的破庙和深巷中。
面前熟悉的身影正在往她怀里塞糖葫芦，她说：“心儿乖，娘去给你找点吃的，你在这里不要跑。”
叶无心捏住竹签。
咬剩两个的糖葫芦被擦得很干净，顶端的糖渍已碎。显然这串糖葫芦曾被遗弃，又被捡了起来。
妇人的背影渐渐远了。叶无心垂着眸子，一阵胃寒，捂着肚子蹲下。
她绝不爱抛妻弃女、嗜赌如命的爹，也绝不原谅在年前弃她而去的娘。
这个梦境，才是“怨憎会”。
叶无心冷冷看着画面中的自己。天真等在原地的她，误以为爹会改好、娘会陪她。
怨恨像是长在记忆里的恶瘤，与日俱增。时至今日，她仍恨当年弃妻女而去的爹，仍然憎恶一遍遍原谅丈夫的娘。
叶无心强行闭上眼，不想再看下去。
她几番拒绝幻境继续，却没有醒过来，于是幻境里一阵扭曲，重新展现了刚才的画面。
不同的是，娘真的带着爹回来了。爹一心向好，戒赌后耕田种地，每每进城，常给叶无心带些好玩的好吃的回来。一家人生活虽拮据，却也平淡幸福。
爹说：“我们一家人就这样，永远也不分开。”
娘说：“等心儿长大了，寻得一位如意郎君，生得儿女双全，我便可颐养天年。”
爹问：“心儿怎么了？你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心儿，是爹带回来的东西不喜欢吗？你想要什么？是爹不好吗？你想要什么？”
“心儿，这就是你想要的，凡人的平淡生活。这就是你想要的，圆满的一家三口。”
心儿。
你想要什么？
我——
想要什么？
幻境再次一团乱麻，画面中的人物本来笑容满面，彼此情浓意浓，突然间脱去人皮，变成一具具白骨。
然而幻境将继续下去，不管变得如何荒诞。
骷髅挥舞手骨，裂开森森白齿。即便化作一抔黄土，这出戏仍要一遍遍演下去。
“我们直到化成灰，也永远是一家人。”
“你永远是我们的女儿，我们的心儿。”
叶无心从梦魇中醒来。
她愣愣看向手心。焚香已烧尽，梦才终于结束。空寂的幻境中，终于听见声音，好似从天外传来。
“众生皆苦，我来渡你，何故拒绝我的好意？”
是个女音。
见叶无心不应，她又道：“你方才都看见了，怨憎会，爱别离，人终其一生困在其中。你若执迷不悟，何日解脱。”
叶无心冷笑道：“我当是谁，不过是不敢露面的懦夫。你既在这塔中，大抵是个妖吧？”
对面笑道：“妖？这塔是佛眼观因果、是众生万相。我是渡你的仙佛。万象虚妄，诸法空相。你可知一切因果皆由心生，你是大道修行者，要这多余的心做什么？情，是阻隔：恨，是枷锁。倒不如将心给了我，你好早日修成正果。”
“你说这许多，图穷匕见罢了。人的心既然无用，你为何又要求？我不曾见哪位仙佛要食凡人的心。”
“给了我，你便能过幻境，通往塔顶。你不正是为此而来么？你空有一副热心肠，自食其果。无情方能修得永生，无心方能修成大道。”
“你怕是摇唇鼓舌惑乱人心才被压在塔上吧？”叶无心淡淡回讥，“连万花塔都离不开，还妄想动摇旁人。”
“这么讲来，你不愿给我了？”
叶无心不答。
这万花塔中不会关什么仙佛。世上苦海中求渡者不知凡几，真有仙佛，早被高高供起来了，哪还会沦落到蛊惑凡人，吃他们的心。
“人生如蜉蝣，朝生暮死，一瞬春秋。你既要成仙，先舍了凡心，才能免去凡俗的爱恨。”
叶无心闻言，敞怀大笑：“无心者何敢妄言成仙。真正想成仙的人，是你吧。”
那声音思考半晌，竟跟着她笑将起来，待叶无心冷了脸，声音又继续传来。
“看来你并非肉眼凡胎。我原以为来的人会是花家那可怜虫，怎会是你？你又是哪来的造化？”
叶无心道：“仙佛慈悲，你是拿凡人作玩笑的，竟也敢自称仙佛。登塔人为求飞升来寻灵药，你竟不知？”
声音少却方才的迷惑，只冷冷的带了笑意。
“你若不信便罢了，我乃是无渡原唯一真仙。你问道觅长生，修行拜神佛，却不知真仙就在你面前。”
叶无心只当她是走火入魔的妖修，不理会她，在幻境里搜寻破境之法。
声音并不着急，笑道：“这许多人来寻灵药，我只拦住你，不拦他人。”
叶无心停下手，抬头望向塔顶，白茫茫一片，看不到声音的来处。
“你想问我为何拦你，是么？因那成仙之法不在灵药，而在我心中。若你渡我仙元来，我定渡你去仙界。我是为你指了条明路。”
丹元是修士的本真，仙元则是仙人的本真。若是少了这一元便不能货真价实。
叶无心讥诮道：“你说你是无渡原唯一真仙，可你知否，这天地远比一个荒原更为辽阔。三十六重天上，三清八仙，王母玉皇，皆是真仙。”
这塔里怎么会关押一个神仙，唯一可能，她是妄想成仙的妖魔，最后还要讨要别人的心来苟活。
声音咯咯直笑，好像越来越近，就在叶无心耳边似的。叶无心耳廓发麻，但这声音并不停下，直到笑得喘不上气了，她才停下。
她吸了一口气，面对叶无心的蹙眉，语调带了些可怜和嘲弄。
“你不知这世界，仅是个无渡荒原。”
她一字一句压得极低，声音笑得有些嘶哑：“一个没有渡河，也不可渡河的荒原。”
凉风阵阵。
叶无心心有所感，不表于形，仍旧问：“我只想拿到灵药，你如何才能让我过塔？”
她爽快地把条件摆出来：“管你信与否，那灵药是假的，这万花塔关押大妖亦是假。成仙之路只有一条，那便是助我渡河。你去寻我散落在人间的仙元，再来给我，我便好重塑仙身。届时，渡你不是易如反掌？莫说灵药，教我给你其余的——功法、仙丹、剑谱——亦可。”
“我怎知你仙元在何方。”
“这并不难，我的仙元就在提壶仙人手中，你只要找到她——”
叶无心打断她：“原是提壶仙人封印了你？”
“是。只要你将仙元还给我，成仙也罢，即使死而复生又何难。天下事没有我办不到的。”
叶无心思忖半晌。
她原以为这幻境是万天镜布下的，如今一看，恐怕是眼前这个伪仙一手造成的。那样的话，伪仙的法力远大于万花城任何一个人。
若她所言不假，叶无心当真是寻到了成仙的捷径。
“我眼下并不想飞升，拦我无用，另求他人为妙。”
“既然你执意要走，我不多强求。”
叶无心急着去求证伪仙所说是真是假，倘若是真，那么花烛肯定已经赶在她前面。希望只是伪仙不择手段骗她的。
忽然从天而降一道雷电，落在叶无心面前的香炉上。铜铸的炉子瞬间变小，可以放在手心，旋即强行落在了叶无心的储物囊中。
叶无心不解其意，伸手向囊中取物。
却听伪仙淡笑道：“在炉中点燃一炷香，可与我通信。收下吧，你迟早会再来找我的。”
作者有话说第10章 见如来·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