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颠倒》应忱星

43、第四十三章

　　今天清早褚昱久违地是被玉女士叫醒的。他的手机昨晚忘在了家里床上没有带过来，不知道闹铃已经响过多少遍到没电了。

　　昨晚他们都熬了个夜，因此今早大家都心照不宣没有起得太早。

　　保姆估摸着孟姨平日起来的时间先给做好了早餐，等到八点之后，日常去问候了声这段时间回到家中的褚铮露要不要起来吃早点。

　　经过了个把月的磨合，褚铮露已经从刚开始的完全听不见敲门声一直睡她的懒觉，到现在保姆王阿姨敲门的第一下时便习惯性睁开双眼预备起床。

　　王阿姨本也做好了敲两下就得到回应的准备，可今天却有些反常，房间里的人好像又像一个月前似的睡得比什么都沉。

　　“露露？”王阿姨在门口逗留了会有些疑惑，她还记得昨天下午褚铮露提了嘴今天要去哪里有个重要的事要办，绝对不能睡过去给耽误了。

　　就在王阿姨犹豫要不要再多拍几下门试图暴力吵醒里面的人时，楼层尽头的一处房间被骤地打开，一对人影从内慢腾腾走出。

　　率先出来的是之前偶尔会来家里做客的玉小姐，王阿姨见过几面也认识，但不清楚她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此处。紧接着后面还有位伸着懒腰一副没睡醒样子的，不是她想叫醒的露露还能是谁。

　　褚铮露迷离着眼，顺着玉蓉的示意偏头看到了站在这边的王阿姨，摆出个笑脸：“王姨早，来叫我吃早饭啊。”

　　王阿姨收了作势继续拍门的手，点点头：“是哦，露露你昨天没睡在你房间呀？”打个招呼，“玉小姐也来了。”

　　“嗯。”褚铮露眉毛一挑，揽着玉蓉走过来，笑道：“跟我家阿蓉培养下感情，好久没睡在同一张床上了。”

　　十分钟前被玉蓉提前叫醒，此刻刚刚洗漱完毕的褚昱一打开门便听到了这句。

　　“……”

　　好家伙，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这年头不光要防火防盗防男人，连女人也要防了？

　　褚昱瞌睡都醒了大半，望着玉女士一副被“女魔头”掳住的模样，深深无语住了。

　　明明昨晚当着他的面三人分别都是进的不同房间，怎么今早露露姨却从自己母亲房间出来了？难道在他睡着之时，这几个人之间又有什么风起云涌的事情发生？

　　褚昱在后头饱含哀怨地喊了一声：“妈？”

　　玉蓉这才晓得回头看一眼小心脏脆弱不堪的褚昱，轻笑下朝他招招手：“来，我们一块下去跟孟姨打个招呼。”

　　看着玉女士脚步都不带往自己这边挪窝的，褚昱隐隐有了一点一直独属于自己的关注被分走的感觉，撇了撇嘴闷闷应了声：“哦。”

　　几人下了楼到餐厅，孟姨已经独自吃完了早饭，此刻坐在餐桌上正跟依旧一身黑色，只不过换成了合身运动装的禇琻深时不时聊上几句。

　　听到楼梯处传来的动静，孟姨扭身望来，看见玉蓉之后笑意瞬间便堆满了双眼。

　　“阿蓉来了，来，坐到干妈这儿来。”

　　玉蓉牵着褚昱走到餐桌附近，不动声色和看着自己的禇琻深对视一眼，随即挨着孟姨坐下。

　　“听琻深说昨晚他接你们过来的，小昱还好吧？”孟姨略带担忧地看过来。

　　玉女士也一并看向他，褚昱点头：“好多了。”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爆发，他无法控制好自己。

　　后面的话忍了忍，没在玉女士面前说出来。

　　“那就好。”玉女士和孟姨同时松口气。

　　“这个好吃，尝尝。”被忽视得彻底的褚铮露早已自觉坐到玉蓉对面，喝了口香甜滋味的南瓜粥，给她一并盛好一小碗放到面前，顺便夹了一筷子她们小时候最爱拌粥吃的什锦菜到碗里。

　　玉蓉好久没有这种坐下来和她最熟悉也最重要的人一起静静吃个早饭的体验，看着碗中多出来的小菜，眼中不期然闪过一抹晶莹。

　　“好。”她低下头吃了几口，褚昱在她身侧，悄悄看见犹冒着热气的白瓷碗中倏忽落入一颗几乎让人察觉不到的水珠。

　　他暗暗攥紧手下的一点桌布，末了又松手。

　　算了，褚昱心想，他们大抵也都算玉女士最在意的人。只要她能开心，她想怎么样都行，自己也绝对不会成为她的阻碍。

　　短暂一顿早饭的功夫尽显温馨氛围，褚铮露第一个吃好离席，依依不舍地回望玉蓉跟她道别：“另一个狗男人指使我今天帮他亲自去镇个场，没办法和你待在一起了。”

　　被拉着双手的玉蓉：“另一个……说的是？”

　　孟姨在一旁打趣：“就爱嘴上说说，是她七年前突然铁树开花找的结婚对象。”转头对着自己女儿，“你这张嘴啊，要是让躬心听着了你俩又要闹得天翻地覆。”

　　褚铮露“嘁”了声，嘟囔一句：“随他闹，我才不怕他。”脚下步伐却是飞快，生怕迟到了似的。

　　等王阿姨准备过来收拾餐桌，另一头久坐的禇琻深不得已站起了身。褚昱见他酝酿半晌也没想好说出来什么，最后凝望了玉女士一眼，朝她们几个点点头便出门貌似跑步发泄精力去了。

　　玉蓉帮忙王阿姨的同时，孟姨徐徐起来，望着褚昱：“那小鱼儿和我先去楼上？”

　　褚昱无言点点头，在玉女士依稀外泄点担忧的目光中冲她笑了笑，老实跟着孟姨去以往他们开始心里疏导的那间书房。

　　内里陈设跟上个月来还是一样，只不过寒冬将近，房间内有了暖气，对面那扇雕花琉璃窗外雾蒙蒙的，只能模糊看见几团依旧顽强的绿意。

　　扣好了门，褚昱在孟姨书桌面前搬来张实木椅落座。坐垫和靠背处都有一层柔软的海绵防硌，褚昱略微放松肩膀，轻轻往后靠坐在上面。

　　“这次的情况阿蓉还没来得及大体和我说一遍，小鱼儿愿意告诉奶奶吗？”孟医生等了片刻，温柔望向褚昱的双眼说。

　　褚昱从来没把她当作是自己奶奶辈的人，虽然下意识有些不适应这个自称，但不得不说，这样稍微拉近了他们间的一点距离。

　　现在他还算平静，闻言配合点头道：

　　“我昨晚突然做了一个梦。”

　　“梦见一个陌生的男人，在打我妈妈。”

　　即使是这样简单的一句陈述，他的语气不免低落下来，“我对这件事是否发生过完全没有印象，但有一件可能相关的——”

　　“六年级那年我休学了一年，在此之前有一天我是从医院病床上醒来的。那个时候我就看到了我妈妈脑袋上有伤痕，但我记得那好像是她前夫弄出来的。”提起几乎要被淡忘在记忆里的那个家暴渣男爹，褚昱神色冰冷，完全没有一丝温情开口。

　　孟医生静静地听着，神情认真且郑重。

　　“这是唯一一次我知道的我妈受了伤，除此之外她没受过这样的罪。昨晚我也是气愤自己那时没有来得及保护她，可那个梦那么真实，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现在居然完全想不起来了。”

　　“或许你能自己主动梦到这件事，就说明你的大脑已经逐渐能承受它带给你的负面影响了。”孟医生抬眼沉稳道，“小鱼儿，你现在很想知道这件事的始末吗？”

　　褚昱没有犹豫地点头。

　　孟医生：“那你准备好了，无论听到什么，都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起伏吗？如果你认为可以，之前阿蓉已经把她知道的都告诉过我，也表明过等你愿意听的那一天，我可以直接全部告知你。”

　　这应该算是一种心理暗示，褚昱隐隐感觉到，只要他现在继续点了头，就像为停水的水龙头拧紧名为理智的阀门，无论稍后情绪如何似奔流涌动，他的潜意识已经足以控制它们。

　　于是他迫不及待将决定权夺回手中，再度坚定颔首。

　　……

　　被大脑开启保护机制暂时删除的记忆随着孟医生缓和的话语开始展现。

　　那个午后和梦中一样炽热，不安的蝉鸣声永无止息地叫嚷着，催动着每一颗浮躁且不如意的心越发鼓胀。

　　玉蓉回到家中看到的就是一脸不服气的褚昱正破天荒地在挑食。今天褚昱的父亲一早就出门说有应酬，因此她便特意抽空回到家来盯一盯褚昱吃午饭。

　　“谁惹我们小鱼儿生气啦？连平时喜欢的糖醋排骨都不吃了？”玉蓉奇怪问道。

　　褚昱从小虽然偶尔会耍点小脾气，但总体而言大多数时间都是个乖宝宝，一直让她很省心。今天却不知道怎么了，见到她也没有心思露个笑脸，仿佛跟碗里的那块排骨有仇似的没隔多会就拿筷子狠戳几下。

　　褚昱性子一直比较跳脱，听到玉女士问他毫不扭捏直接答了：“妈妈，我们班主任今天欺负同学。”

　　“嗯？”玉女士不解看过来。

　　褚昱气鼓鼓一拳砸到桌上，“他针对一个看起来好漂亮的低年级弟弟，我让他不要那么做了，他还反过来骂我！让我罚站了一上午。”

　　还有这种事？玉女士闻言一惊，褚昱所在的是晏市里数一数二的国际学校，里面的教师从来都是专业负责且好脾气的模样，照理不应该会有褚昱说的这种老师的存在。

　　她已经准备好给褚昱口中的这个班主任打电话了，等候接通期间连忙追问几句细节：“你说老师欺负别的小同学，你阻止了他却让你罚站？

　　褚昱重重点头。

　　玉女士接着问：“他为什么会欺负小同学呢，小鱼儿知道吗？”

　　褚昱思考了几秒，状似费解地摇头：“他不知道为什么很嫌弃人家。今天有其他学校的同学来我们学校友好参观，他帮忙给别的老师为其中一个班带队，一上午都臭着脸，好像特别瞧不起那些同学似的。”

　　玉蓉凝重般点下头，随即电话接通。不出几句交谈，她严肃将其挂断，回来对褚昱道：“先吃午饭，一会妈妈早点送你去学校。”

　　“要去找我们班主任吗？”褚昱眨了眨眼问。

　　貌似刚才有了段不愉快的交流，玉蓉在褚昱面前放松一点微微绷起的嘴角，“嗯”了声。

　　考虑到玉女士下午还有自己工作上的事要做，既然她今天坚持要送褚昱找他的班主任理论一番，两人吃过饭直接出发步行十分钟就到了学校。

　　与门卫协调了一番，玉蓉带着褚昱走进大门，又给他的那个班主任打了个电话。

　　这回通话没避着褚昱，他一下便听到手机里传来的那道比上午听上去更加暴躁不耐烦的男声。

　　“我？我按照您的指示已经到教学楼办公室了，就差莅临二位大驾。”语气也极显古怪刻薄。

　　玉蓉听完眉头深蹙，觉得对方像是喝高了似的，这种状态更加带不好班上的小同学们。

　　她再次挂掉电话，牵着褚昱直奔小学部那栋褐红色外观的教学楼而去。

　　“嘀、嗒——”

　　爬至三层的过程中褚昱仿佛听到了不知哪层卫生间的水龙头没关紧的滴水声，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如一把锈刀反复剐蹭琴弦。

　　心中没由来生出一股紧张又焦灼的感觉，褚昱顿住了脚步，停在三楼楼梯拐角处。

　　面前是长长的铺满了金色日光的走廊，褚昱垂目望去却隐约不敢踏足。一地的光晕像淬了毒，正沉闷地燃烧着，知了也被熏得不知天南地北，只会在树头高噪。

　　一切发生的那么突然。

　　诡异的日头呼啸卷过，瞬间点燃空气中的暴虐因子，长廊那头的争执声分明传到了还没来得及走近的褚昱耳中。

　　褚昱脑子空白片刻，什么也没想便冲了过去。

　　于是他闯入了多年后自己梦中的那片场景。

　　“……”

　　“为什么……他要发疯打我妈？”褚昱从孟医生极尽缓和的话音中挣扎而出，问出了这个当时就想要知道，在最后却将所有遗忘掉再也不得知的问题。

　　孟医生沉默了下，对这个事后才知晓发生了什么的意外感到无力，叹了口气，说道：“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你母亲告诉我警察询问得到的结果——只不过是那个人当天和妻子吵架，于是喝了点酒，犯下的所有事情都是酒后失态。”

　　面对着褚昱疑虑又不甘的眼神，孟医生恢复了平静的神情，徐徐说道：“明天和意外我们谁都不知道哪一个会先来临，就算是再普通一个人随意的一场发泄，或许也可以轻易毁掉其他人和事。”

　　“孩子，我们能做的一定做到，让恶人得到应有的惩罚，剩下的就只有尽量朝前看。被过去的悲伤困住，那会让你和在意你的人也一直陷入更大的悲伤之中。”

　　孟医生看着褚昱眼眶一点点变红，即便他最关心的事情不是这个，也主动为他解惑：“在那种情况下你丝毫没有退缩，尽最大努力保护了母亲，还为此被摔下了楼梯。”

　　她似乎有些不忍说出口，“当时阿蓉也受了伤，没想到你伤得更重。严重脑损伤，差点成了植物人，你母亲几度崩溃。”

　　褚昱知道自己平日里一点小磕小碰玉女士都紧张不已，无法想象那时得知这个消息的她会有多害怕。

　　“万幸的是最后你挺过来了，”孟医生长舒一口气，“不过丢失了一部分受伤前的记忆，阿蓉不敢刺激你回想那些，所以以后就再也没提过它。”

　　褚昱十分不好受道：“我醒来之后看到她头上也有伤，只模糊记得前几天她和我那个爸吵架，就自然以为是他造成的了……怪不得我妈妈当时欲言又止，最终却没有反驳我。”

　　孟医生点点头，“她做得其实也对，你现在时不时的情绪爆发就是那件事的后遗症，除了你自己能够慢慢放下走出来，我们谁也无法帮你。”

　　褚昱了然，垂着头抽动一下鼻子，听见孟医生问他：“你的大脑愿意主动为你回顾当年的场景，说明它或许已经跨过了这道坎。那么你呢小鱼儿？你可以永远抛下困囿你的阴影，走出来看一看仍在原地爱你的人吗？”

　　是无比肯定的语气：“你可以做到，只要你想，一颗坚定的心足以战胜一切。”

　　孟医生：“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孩子。”

　　褚昱静默几秒，心中宛若有一下“咔哒”的锁扣解开的声音。

　　可以吗？他问自己。

　　“我能做到。”

　　下一秒孟医生听到了这声不带停顿犹豫的话音。

　　她笑了笑，拔出钢笔的笔帽在桌上的一张纸末尾写下了今天的日期，并在一旁接着签署上她于这种场合写过无数次的名字：“孟婉仪”。

　　“恭喜你，在今天重新拾回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