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颠倒》应忱星

42、第四十二章

　　褚昱不知道绕着床尾走了多少圈，可能过了十分钟，也可能是二十分钟，他走累了，一下跌坐在地上。

　　玉蓉凑上去扶稳他的身子，抹一把泪，道：“小鱼儿，是不是累了，妈妈给你洗点小番茄吃好不好？”

　　褚昱的精力被发泄出去大半，此时就是想发疯都不愿意动，低垂着脑袋没有吭声，只是微勾了勾食指。

　　“好。”玉蓉摸了摸他的头，“乖乖的，不要乱跑了。”说罢起身准备去客厅，开房门时还有些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

　　“啪嗒。”

　　两三滴泪珠毫无阻隔地摔碎在木质地板上，等玉女士掩了门出去，褚昱抬起袖子撇干眼泪。

　　他真的好没用。

　　即使不在当初那个无能为力的场景之下，他依旧需要母亲来照顾保护他。

　　此刻他还能做点什么呢？

　　褚昱咬咬牙使劲撑起身体，从地板上站了起来。想了想，他拍掉衣服上可能存在的灰尘，然后乖乖走回床边。刚想躲回被子里，褚昱迟疑一刻，最终调转方向走到书桌的椅子旁，甩了拖鞋抱膝缩在上面。

　　没一会玉女士端着一小盆表面尤带些冰凉水珠的小番茄进来了，轻轻扣上门，她没有打开卧室里的大灯，而是走近几步拧亮书桌上那盏氤氲着暖光的番茄小台灯。

　　搬来另一张之前言初来这里坐过的椅子，玉蓉坐在褚昱对面，将手中的小盆捧到人面前：“喏，吃吧，不然妈妈亲手喂你了。”

　　褚昱闻言立刻将埋着的头抬起，愣愣眨了几眨眼，捻住一颗通红的果子放入嘴中。

　　酸甜的汁水一下在口腔中爆开，过于丰富的味道足以让褚昱越加清醒些。无声吃了好几个小番茄之后，像是终于修好了乱频的信号，褚昱缓声开口：“刚才……你给谁打电话啊。”

　　他刚刚不是完全没有听到外界的动静，“干妈”这两个模糊的字眼隐约传入了他的脑海，现在冷静了一点点后才能问出来：

　　“去孟医生家里吗？可是离得这么远，现在太晚了到那边也该是凌晨，你送我去的话今晚就别想睡了，何况孟医生也得休息。”

　　褚昱越说越不赞成，对玉女士摇头，“再说打车费也很贵，我现在好多了，你快点取消掉订单吧，让司机不用来了。”

　　玉蓉听见褚昱的这些话心中愈加不是滋味，是她没办法给褚昱更好的，连生病了都要让他考虑这么多。

　　“没有关系……我们过去在孟姨家住一晚上，等明天早上我再麻烦她看看你。”玉蓉耐心地为褚昱解释，“也没有打车，是联系……以前的好朋友帮忙送我们过去的，没有花钱。”

　　褚昱深知免费的才是最贵的，微皱了下眉头，玉女士不可能不知道这点，她向来是最不喜欢欠别人人情的。

　　正欲再说些什么——

　　玉蓉的手机此时开始震动起来，她低头看了一眼来电知道是谁，接通了电话：

　　“我到了你住的小区大门口，保安暂时还没让我进去，你带着……”那端一开口语速就很快的男声卡了下壳，好像要出口的词多么令他难以提及似的，“你儿子，现在可以下来吗？”

　　玉蓉也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到了，愣怔一瞬紧接回应：“好，你等等，我们马上去门口找你。”

　　匆忙挂掉电话后她看了眼褚昱的着装，一身校服都还没脱，可以见人。于是收回手中的小盆，另只手托着褚昱的胳膊，“来，我们走了。”

　　既然人已经到了附近，褚昱再不想她去估计也没用，遂不情不愿地顺着力度站起身。

　　“快去穿鞋。”玉女士拉着他走到客厅，自己转身去找了个保鲜袋将小番茄都装好准备带给褚昱路上吃。再拿上手机和钥匙，玉蓉快步领着褚昱一块往小区大门赶去。

　　接近子夜的室外透着一股深深的寒意，褚昱一到外头就打了个哆嗦。半小时前的那场发泄耗费他太多心神，眼下身心俱疲，如果不是玉女士一直拽着他根本迈不动步子。

　　北风呜呜咽咽，吹得那几株光秃秃的瘦弱玉兰枝干不停颤抖。曲折的道路越来越宽敞，三两盏明亮大灯将小区门口的一切照得分明。

　　亮白灯光下一辆全黑保时捷卡宴停靠在路旁，车尾默默吐着白烟。一个披着件黑色大衣的高大男人斜靠在车旁抽烟，夜色模糊了他的脸部轮廓，褚昱打眼看过去这一人一车几乎要彻底隐匿在墨绿灌木的背景里。

　　等他和玉女士再走近一点，那个全身黑衣黑裤的男人似是发现了他们，飞快直起身掐灭了烟头。

　　白色的灯光从头顶打下来，男人刀削斧刻般硬朗的面容这才完全显露出来。

　　他看上去还算挺年轻，至多三十出头的样子，完全直立起来站在玉女士面前如一堵墙，能为她遮蔽各方而来的光线和寒风。他很高，但绝对不算壮实，浓眉悬于那双凌厉的眼眸之上，薄唇紧抿着即使没有什么表情，也叫褚昱看得心里有点发怵。

　　他头一次知道玉蓉有这样一个朋友，看上去简直可以将玉女士和他一手拎一个，极其不好惹的样子。

　　面前的男人目光先是聚集于玉蓉身上，冷调白光的照耀下让她不久前才哭得微红的双眼更加明显，身侧和她面容极为相似的褚昱也好不到哪去。母子俩简直就像是一对流浪已久的猫咪在寒风中相偎取暖，今夜正巧她们被人欺负了，于是母猫便可怜兮兮地叼着自己的幼崽赖在他脚边不肯走一样。

　　褚昱默默看着面前的人和玉女士对视了半晌，就在以为自己要完全被忽视之时，男人目光稍微分过来一点，问道：“你是褚昱？”

　　褚昱点头：“对。”一张嘴灌入一口凉气，他禁不住咳嗽两声。

　　男人见状为他们拉开车门，“先上去吧，什么事路上再说。”

　　玉女士答应，垂着眼和褚昱一同上了车。

　　几分钟后，他们驰骋于空无一人的大道上。

　　车内寂静了好一会，褚昱瞥一眼母亲，稍感奇怪：以往第一次见到什么人，玉女士都会率先告诉他应该怎么称呼对方再让他向其问好的，今天却不知道是怎么了，她从见到这个人起就变得异常沉默。

　　再怎么说这个人也大半夜跑来送他们了，褚昱张了张嘴，试探问了一句：“妈妈，这位叔叔是……？”

　　玉蓉眼神闪了闪，没来得及答话就听前面驾驶位上的人出声道：“我叫禇琻深，是你妈妈从小到大的邻居。”

　　邻居？褚昱狐疑片刻，这么说来不就是……

　　“他是孟姨的儿子，也是之前你见过的露露姨的弟弟。”玉女士补充道，一提到褚铮露，这才想起来还没来得及打电话告诉她今晚他们会过去的事。

　　前方的男人从后视镜里注意到玉蓉翻找手机的动作，提醒道：“我来的路上和我姐打过招呼了。”

　　“喔……好。”玉蓉愣愣放下手机，半晌又问：“你怎么来得这么快？”

　　从褚家别墅开到她们小区这边，不堵车的话至少也要开接近两个小时。

　　禇琻深打了下方向盘，简洁解释了句：“我暂时没回去住。”

　　玉蓉点点头，彻底不说话了。

　　难得这么轻松当个空气人的褚昱悄悄往嘴里送了颗小番茄，斜睨了一眼专心开车的男人，对眼下两人之间的氛围实在难以置评。

　　为什么莫名有一种关键人物登场的感觉……褚昱诡异想到，视线胡乱扫到玉女士手里紧握着的手机。

　　“……”

　　他抱着一丝侥幸摸了摸口袋，只余空气在里面，连张纸都没有。

　　今天晚上言初给他发的消息，他还没来得及回复。

　　自从自己不和他一块坐车上下学之后，每天早上出门及晚上放学，言初宛若一台定时打卡的机器，雷打不动地都会发来一条诸如“我走了”、“外面起雾霾了，记得带口罩”之类的消息，好像一直期盼着接收对象哪一天能够回上一句：“等等，我和你一起走。”

　　每一句这般看似没多大意义的话褚昱都会回复。

　　他知道是自己率先越界，可仅仅只是回应几句如此普通的交流，应该没有什么吧，他始终这样安慰着自己。

　　但今晚他没有回他，哪怕是最简单的一个“好的。”

　　会不会之后言初也觉得这样没意思，既然都得不到回应，以后干脆这种消息也可以省掉了？

　　要叫玉女士把她的手机给他和言初说一声吗？

　　不行，褚昱第一个念头就否掉了，他下意识就不想让言初多见到几次自己变“不正常”的样子，他怕言初觉得自己太麻烦。

　　所以注定他们会走到那一步的，从他逃避的那一刻开始。或者更早一点，从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产生的喜欢开始。

　　白昼与夜晚再无交集，他和言初短暂地相遇之后便是长长的严冬，大家都会各自回到自己所属的位置，从此渐行渐远，不再重逢。

　　*

　　玉女士睡过去了。

　　也是，连轴转出差完前脚刚回来，后脚又赶上褚昱精神崩溃，心情就没有放松的时候。午夜的城际高速很安静，她斜靠在褚昱肩膀上渐渐沉了眼皮。

　　前座的男人和褚昱都默契地没有发出一丝声响，褚昱不知道他累不累，不久前自己倒是小憩了一会，眼下睡意还不太明显，索性顺便同他一齐注意着路况。

　　不知道是这车的性能还是男人开车技术的确不错的缘故，褚昱难得没有晕车，肩膀一动不动留给了玉女士，干脆靠着座椅眺望窗外。

　　高架桥穿河跨海而过，玻璃窗外的路灯正疾速后退着，几艘航船的警示灯在黑压压的水面上一闪一闪地发光。可惜太晚了，其余更多的景象都看不见。

　　褚昱收回了目光暗嘲自己一声，每每要路过这里时，他和玉女士哪儿还有什么多余的心思去欣赏风景呢。

　　就在这一次吧，他突然就给自己定下苛刻的任务——这是最后一次以他此刻怀带的目的经过此处，下次即使再来，也决计不会是因为他又控制不了自己了。

　　开到目的地时已经是半夜一两点了，因着周遭过于安静，玉女士在车停稳后依旧没有醒来的迹象。

　　褚昱抿抿唇正想轻声喊她，被解下安全带回首的男人摇头制止了。只见他下车转了个方向走到玉蓉那边打开车门，躬身探进来从褚昱肩上将玉蓉的脑袋轻轻移到自己左肩，随即缓而又缓地把人抱了出去。

　　一系列操作太过顺畅自然，等褚昱意识到有什么不对时禇琻深已经转身迈步准备走了。

　　“等等！”褚昱惊讶中带着一丝恼怒，尽量克制音量喊住那人，“你干什么？把我妈放下来！”

　　虽然这个男人和玉女士之间瞎子都能看出来有点猫腻，但在玉女士明确表态之前，褚昱绝对不允许再有哪个坏种男伤害她。

　　飞快追着跳下车带上门，褚昱顶着男人居高临下探究打量的眼神愤愤出手拦住他的去路：

　　“放不放？”他故作凶狠，偏偏是用气声问的，效果一下大打折扣。

　　男人紧了紧抱人的力度，没有吭声。

　　就在两人站在别墅门口僵持之际，大门突然从里打开，一个人影施施走出来倚靠在门上，双手抱胸看了眼这边的情况：

　　“怎么，等到半夜还要我请你进去？”话语声不大不小。

　　说不准是不是被四周这难以言说的气氛给影响到了，总之下一秒，歪头在禇琻深怀里的玉蓉睫毛颤动一下，慢悠悠睁开了双眼。

　　男人察觉到她的动作，全身瞬间僵直，完全没了刚才对褚昱的那般漫不经心。

　　玉蓉迷瞪扫视一眼当下站着的几人：“……”

　　玉蓉：“放我下来。”

　　男人不情不愿地“嗯”了声，依言将她稳稳松开落地。

　　门口处的影子这才凑了过来，看了看褚昱好端端站在那不像有什么大事的样子，于是狠瞪一眼禇琻深，一把便抱住玉蓉，将头埋入她颈窝蹭了蹭：

　　“阿蓉！真是有了情郎忘了姐，你都多久没来看过我了！”

　　玉蓉：“……”

　　禇琻深：“……”

　　褚昱：情郎？？？

　　谁？旁边站着这男的？他妈不是来真的吧……

　　褚昱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心脏仿佛脆弱到被寒风撕拉成一条一条的，不明白玉女士只是出了趟短差，自己怎么就能凭空多出来个后爸。

　　兴许是见褚昱的表情实在太过震惊，玉蓉第一时间堵住朝她扑来的褚铮露的嘴，语气一万个正经：

　　“没有的事，你再胡说下次我们就不来了。”

　　褚铮露努了努嘴，给她那不争气的弟弟一记眼刀，“好了不说就不说，快进屋吧。”

　　褚昱非常沉默地、小心翼翼地跟在几个大人后面走进了别墅。短短十几米的路程他一直盯梢那个“不怀好意”的男人，好死不死就让他发现这个人的眼神一路压根就没离开过他妈身上一眼。

　　看得出来他真的很想当他的后爸。

　　褚昱暗暗磨了磨牙，这算什么，自己亲手送玉女士羊入虎口吗？

　　古朴厚重的大门锁扣关上时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褚昱在骤然亮起的灯光下垂了眼。

　　“妈已经休息了，我还没告诉她你们要来。”前面的露露姨回首打了个哈欠，眼神朝褚昱的方向微微看过来点，问玉蓉：“小呆鱼看着不像有什么大问题的样子呢，你们先在客房休息一晚？”

　　褚昱：“？？？”是不是别人不生气，你们都把别人当哑巴啊？

　　第一次听到别人这样当他的面称呼他，褚昱气得头发都要炸起来了。

　　小呆鱼是吧？你还小呆鹿呢！你才呆你全家都呆！

　　望着褚昱嘴唇颤抖好险没怼出口的动作，玉女士无奈中带着一丝好笑：褚铮露从前就总爱逗她，现在好了，她找到个新的逗弄对象，反观褚昱则是一脸想反击又顾虑到自己母亲最终还是忍气咽回去的憋屈样。

　　“看你把小鱼儿给气的，别欺负他了。”玉蓉憋住笑意劝道，“他发泄过一通已经好多了，现在太晚了，不要麻烦干妈。”

　　微微偏头瞄一眼始终伫立静看她们的禇琻深，玉蓉清清嗓子，“你和露露姐也快去休息吧，这大半夜的我们已经很叨扰了。”

　　禇琻深对她话中的客气略一蹙眉，片刻还是沉声道：“好，都早点休息。”

　　话毕就在玉蓉不自然垂眼、褚昱意味深长，以及褚铮露不敢置信的目光先一步上楼去了。

　　褚铮露眨巴两下眼睛：“他就这么走啦？”

　　玉蓉愣愣：“嗯？不然呢？”

　　褚铮露：“不领你去客房，顺便抓紧时间单独小叙一场？”

　　玉蓉：“好像……没那个必要吧？况且不是还有你在。”

　　褚昱深深点头：“赞同。”

　　褚铮露嗔他一眼：“小孩子别捣乱。”她仍旧不敢相信，“他居然真的走了？！就知道把你交给我？？？”

　　“呵呵，没救了。”

　　褚昱见这位露露姨随之露出一个嘲讽的表情，一把拉过玉女士的手腕，“走，姐姐带你去。要我是个男的还轮得上那小子？这狗男人不要也罢。”

　　玉蓉只来得及回头看眼褚昱示意跟上：“啊……？”

　　褚昱认命般叹口气，仰头闭了闭眼，几秒后抬起脚步，对她们只能给出一个评价：

　　贵圈真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