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颠倒》应忱星

32、第三十二章

　　操场草坪中央搭设了一个简易的工作台，那里陆陆续续已经凑上去不少男生，都是一会要比三千米的。

　　褚昱手里拿着那个言初暂时交给他保管的标本盒在跑道边的树荫下站着，他单方面的不愿再说话，默默注视言初朝那边走去。视线里突然混进一个最近熟络起来的身影，褚昱讶然一瞬，想起来晏綮之的确想不开也报了这项三千米。

　　十几米之外的两人好像也发现了对方，短暂的点头示意后便没有任何交流。褚昱眯起眼看得直想笑，也是，这俩单独放着好像都不是什么话多的人。

　　那边聚着人的渐渐多起来，掩盖住两人的身影，褚昱徒劳看了几眼无果，无聊靠在身侧树旁目光上移望起了天上的白云。

　　此时虽是下午，日头却跟喝醉酒似的洋洋洒洒倾泻下来一大片，一束阳光柔柔地越过树叶间隙投射在褚昱头顶发梢，根本没有什么杀伤力。

　　褚昱正遥遥观测万里行云，口袋里的手机适时震动一下，褚昱反应了一秒视线朝操场中央望去——

　　言初隔着散开的人群冲他指了指手机，面上的神情褚昱看不太清，他径直把手机摸出来。不会有错，是言初给他发了条消息。

　　平时褚昱都习惯把手机静音，唯独给一个人开了消息提示，连上课时也没有关过，当然他也知道言初不会在上课期间打扰他就是了。

　　【YC：我和晏綮之一起你觉得谁会赢？】

　　褚昱还以为是什么事要特意发消息跟他说，无言片刻回了一串省略号过去。

　　抬头，见言初仍锲而不舍地看过来，褚昱对之前刻意不回他的话还有些心虚，想了想还是妥协发了句：“我觉得你们谁也赢不了。”

　　【YC：？】

　　【CY：相信我，你们都跑不过校队靠这个拿成绩的。】

　　怼完这句褚昱便收了手机，轻笑出声，远远朝言初得意地扬了扬下巴。

　　微风吹得操场内侧一圈彩旗翻飞飘扬，简单热身过后，一众男生统统汇集在起跑线上。随着发令员拖长的一句“各就各位”：

　　“嘭——”

　　几乎枪响的同时，所有人骤地奔出，褚昱的心绪也霎时被揪紧。

　　他一眼望去，果然见两个身高腿长的劲瘦男生遥遥领先众人在前，随后仅仅跟着的便是言初和晏綮之，人影攒动，无数双脚一齐快速从面前掠过。褚昱不自觉吞咽了下，心跳声和周围顿时炸开的加油打气声统一了频率。

　　这一场便是预决赛，不知道是不是受褚昱刚才质疑般的话影响，言初从一开始便对前面那两个体育特长生穷追不舍，两三圈过去了速度依旧没有放慢下来。

　　褚昱一边被他这速度惊到，一边同样被晏綮之吸引了注意——他们俩都还保持着起跑时和前人的间距，已经与除特长生外的其余人逐渐拉开了较大的距离。

　　不光是褚昱想不到晏綮之这么能跑，四周那些隐隐疯狂的喊叫声更加印证了他真是深藏不露。褚昱感觉耳朵都快被尖叫声穿透了，见比赛着的众人已经跑到操场另一边去，他暂时性打量了一眼斜前方不远那个女生，正拽着好朋友激动地直蹦跶，嗓音明显已经喊哑了却仍不管不顾奋力为晏綮之加油，即使对方压根听不到。

　　褚昱无奈把视线放回操场上，心中感叹不愧是年级第一，这人气也太旺了。

　　兀自站在涌过来充当拉拉队的人群之中，褚昱从头到尾都没有出声喊过一句“加油”有些稍显另类。可这边就是比赛最后半圈的终点处，他不自然地往旁边挪了挪脚步躲避偶尔看过来的目光，还是不愿意走开。

　　眼见着还有最后一圈半，他答应了言初会在终点等着他的。

　　赛场上好像毫无悬念了，跑在最前方的几人依旧是刚开始的四个，后面人即使想追貌似也都是有心无力。场下所有人都自然而然地等待着最后这四人的角逐，极度地紧张注视中褚昱陡然想起了言初比赛前问他的问题：

　　他和晏綮之谁会赢？

　　褚昱和周围其他人一样，紧盯着他们拐过最后半圈跑道的弧形——

　　当然是你，你赢过了任何人。

　　这个念头不需要思考，呼之欲出。褚昱的大脑甚至在下一秒才刚刚接收理解到这条映刻在心间的指令。那一瞬间他闭了闭眼，好像有什么即将明悟的东西马上涌入脑海。

　　“啊——”

　　就在一个眨眼的功夫，褚昱脑中一空，被眼前的景象惊住，四周俱是潮水般慌忙的惊骇声——晏綮之摔倒了？！

　　就在离终点不到三米远的距离，从他趴倒在地上的姿势看来应该是从更远处摔滑到那儿的。前方的言初像是刚刚超越过晏綮之和另一个人，后面的动静没有使他回头，余留的冲劲让他直接越过了终点线。

　　突生的变故让周围没人记得喝彩，刚被言初超越过的那个特长生下意识偏头看了一眼正好摔滑到他脚后的晏綮之，咬咬牙加快速度也直奔向了终点。

　　言初正好回身之时望见了这个场景，一切都发生在几秒之内，围观的众人一时呆住，倒让言初第一个冲向了晏綮之所在位置。

　　他及时箍住摔在地上人的两侧胳膊想将他上半身提起来，身后在操场内里站着的人们这时也飞快涌上来想要帮忙。

　　晏綮之顺着言初的力道率先挣扎起来了，下一刻他挡住了所有人的搀扶，在后方一个即将略过他跑向终点的男生之前，以极度扭曲的姿势躬身踉跄着一头栽向那条近在咫尺的白线。

　　褚昱看得不自觉往前一步想扶住他。

　　所幸有人帮他做到了。

　　言初从侧边追着，出手一把就从人正面脖颈下方勾住两肩，及时缓解了晏綮之扑倒的力量。随即他手臂微微使力把人抬起一点，趁晏綮之没倒下的空档矮身上前用后背托住他，下一瞬言初便直直站起身将人背了起来。

　　“快送去医务室！”凑过来的老师和同学们纷纷焦急开口，有的还想上前来看一眼晏綮之的情况。

　　褚昱寻机穿过重重人群跑了过来，看到晏綮之双臂无力地搭在言初的两肩，偏过脑袋朝自己挤出一丝勉强的笑意。比赛时他们大都只穿了件短袖，此刻他的两条胳膊底侧一片血肉模糊，暗红色的血迹斑斑驳驳点缀在了他自己身上那件白衫上，连带着言初的黑色短袖也有几处湿润。

　　言初背着人，看了一眼着急跑到身侧来的褚昱，冷着张脸朝堆叠过来的人群开口：“麻烦让让，我送他去医务室。”

　　一个体育老师急切地为他开路，褚昱跟在言初后面，不再管身后喧嚣，一路小跑着往医务室而去。

　　应急的医务室设立在教学楼一角最靠近操场的方向，平时那道铁门都是关上的，今天不知道是不是还有不小心受伤的学生，远远的褚昱就见到它敞开的样子。

　　一进到里面是意料之中刺鼻的消毒水味，一位医护姐姐正小心的为女同学手肘处涂上碘伏。

　　“哟，怎么一下又来个摔得更狠的，快把人放到这儿来。”另一个站在过道里被他们动静吸引的女医生赶忙招呼道。

　　言初慢慢将晏綮之卸到病床上。

　　医护阿姨推着零零当当的药剂小车过来，看一眼晏綮之疼得煞白的脸，再拉低视线扫到他那两支血呼啦的白瘦胳膊，满眼怜惜：“哎！你们这些孩子也是，摔成这样我看着都心疼了。”

　　大致给晏綮之包好了手，阿姨将他的两边裤管撩起来——

　　“哎呦！”她感叹一声，“这两条腿也没一块好肉！”摇着头继续给他消毒。

　　褚昱手中还捧着两个标本盒，看晏綮之四肢皆是血痂，两个膝盖都青紫不堪，忍不住上前说道：“我帮你请假吧？趁运动会和放假你可以回家休息几天。”

　　晏綮之没有吭声，垂着头很是失落的样子。

　　一旁的体育老师看了许久，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出声问言初：“你们都是一个班的吗？叫什么名字，我回去把你们的名次登记上。”

　　言初摇头，“他们俩才同班。”说着指了指褚昱和晏綮之。

　　此时晏綮之冷不丁抬头，眸中浸着一抹水光，“麻烦老师了，我是高二24班的晏綮之。”

　　体育老师点点头，得到了他和言初的班级姓名，又叮嘱了他们几句才匆匆离开。

　　在他们之前来的那个女生简单裹好伤口也走了后，一直没有再出声虚虚看向褚昱那边的晏綮之动了动唇，“你手上的那个，可以给我看看么？”

　　褚昱愣了愣，目光在手里两个盒子之间徘徊，毅然递出去那个做好的植物标本，“这个？”

　　晏綮之轻点了下头，伸手要接。褚昱下意识松一口气，还好不是要的另一个。

　　哪成想晏綮之手上痛得都没什么知觉，根本握不住这个带点重量的盒子。只听“啪”的一声，盒子重重摔在了水泥地上。

　　“……”

　　晏綮之呆呆望着自己的手，看了眼摔到地上的东西，褚昱第一次听到他这么无助的声音：“对不起……”

　　惊得褚昱连忙为他捡起来，拍拍上面可能沾到的灰尘，“没事啊！你看这个盒子可结实了，又没有坏。”随即走过去把它放到晏綮之另一只搁在腿上的手边，安慰道：“你喜欢的话就送给你。”

　　晏綮之垂眼终于看清了刚才模糊看到的句子，这个野金钱花标本上标注的一句花语——“I\'ll think of it，I\'ll do my best.”

　　我将想方设法，我将竭尽全力。

　　他笑了笑，眸中霎时如星河流转，对上褚昱关切的眼神，“谢谢你。”

　　褚昱抿唇摇摇头，“不用。”这幅快要哭了的表情才真让他有点承受不来。

　　“好了，有精力还是回家多休息休息吧。”一直低头为晏綮之处理伤口的医护阿姨被他们这点“同学情深”给肉麻到了，插话道，“都包好了，这几天可别碰水。”说罢起身收拾收拾将那辆小车又骨碌骨碌给推回原地。

　　几人的视线追着阿姨的背影而去，言初率先收回目光望了望褚昱，随后出声提醒晏綮之：“需要我们叫车送你回家吗？”

　　“……我家里没人，和留在宿舍没什么区别。”晏綮之低低道。

　　言初顿时不作声了。

　　“那你还有什么关系近点的亲戚么？”褚昱只能这般挽回补充问道，“实在不行……”

　　“我有一个哥哥。”

　　然后？褚昱顿住直直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他之前答应过会来看我的表演和比赛，但这几天突然临时有事来不了了……我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回来。”晏綮之犹豫再三开口道。

　　褚昱不明白他的纠结，“这简单啊，打个电话问问他不就行了。”不过听晏綮之这沮丧的语气，他好像知道了这人接连几天低气压的原因。

　　晏綮之嗫喏道：“我不想让他觉得我麻烦。”

　　闻言褚昱有点诧异，一向高傲的晏綮之居然都会说出这种话来，他到底是有多看重这个哥哥。停顿片刻试探问道：“所以，如果明知道你受伤了他也会不想管你吗？”

　　晏綮之静默了片刻，眸中突然扬起一丝希望的光晕：“他不会！”他肯定极了，下意识想找手机却摸了个空，于是祈求般望向褚昱，“你帮我打个电话给他好么？”

　　褚昱自然乐意帮他这个忙，迅速拿出手机，就听晏綮之烂熟于心般念了串号码，他依言拨了过去。

　　“你帮我跟他说吧，讲得严重点。”晏綮之狡黠地眨了眨眼。

　　褚昱想递过手机的动作只好收回，静静等待着。

　　一直到不知第多少声“嘟——”，手机里传来了他们最不想听到的提示音：“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褚昱捏紧了手机，看着晏綮之刚鲜活起来的表情又一点一点黯淡下去。

　　“你……”

　　晏綮之倔强摇了摇头，“算了，可能得麻烦你把我送到寝室了。”

　　褚昱有点不忍心，站着没动，继续打了过去。

　　沉默到空气都快凝滞，末了依旧是那声冰冷的提示语，无人接听。

　　褚昱有些尴尬，又有些无措，偏头向言初看去，见他正满脸专注地在注视着这一切，像是在深思什么。

　　晏綮之彻底耸拉下眼皮，已经准备试着能不能让自己的手脚发力。

　　“……请问哪位？”

　　一道清冷却熟悉的声线霍然之间闯入晏綮之的耳中，他不可置信般瞬间抬头。

　　褚昱不死心打了第三遍，终于找到了要找的人。他望着晏綮之那一脸呆愣的样子，对着手机问道：“你是晏綮之的哥哥吗？”

　　对方像是没想到，顿了片刻回答：“我是……你是他同学？他出什么事了？”

　　褚昱敢保证，他连眼睛都没眨，绝对没有看错——对面的晏綮之在听到“我是”这句话之后仿佛如起死回生一般，笑着笑着终于砸下来那颗整个下午都摇摇欲坠的眼泪。

　　对方没有得到及时的回复，紧接追问了几句。褚昱连忙回神，念起刚刚晏綮之的请求，故意答道：“他啊，在运动会比赛的时候摔得很严重，满身都是血，不停在哭，你能来接他回家吗？”

　　晏綮之的眼泪顿时止住了，愕然望过来，看得褚昱无声失笑。

　　对面的人哑然一瞬，好像也有些不太相信，确认问道：“他不停在哭？”

　　“真的，没有骗你，不信我叫他回应你一声。”褚昱随之朝晏綮之扬了扬下巴，意思是你再不吭声我这通电话可能就要被当成是诈骗电话给挂了。

　　晏綮之也明白过来，看着凑近的手机通话界面，艰难又迟缓地喊了一句“哥哥”。

　　嗓音低哑干涩，任谁都听得出来其中的哽咽。

　　电话那头只静默一秒，下一刻便是极大的合门声。褚昱听到晏綮之哥哥那冷然中透着股紧迫的声音道：“之之我马上去找你。”

　　电话挂断，三人沉寂。

　　“你小名还挺可爱的。”褚昱嘴欠发表了句评论，联想到言初外婆总是喊言初为“初初”，不由轻笑了声。

　　但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两道目光毫无阻隔地锁定他，一道幽幽怨怨，一道如芒在背，褚昱见状立马乖乖敛神闭嘴。

　　收声之后，褚昱心中有些莫名：谁来告诉自己他刚刚为什么那么心虚啊！

　　不过好在经过这番折腾晏綮之的心情总算肉眼可见好了起来，他朝言初展颜一笑：“还没谢谢你一路背我过来。”

　　言初学着褚昱的：“不用。”

　　“我哥马上要来的话你们其实就不用把时间浪费在我这里。”晏綮之好意提醒，祝贺言初：“你跑了第二吧。恭喜，现在该去主席台领奖了。”

　　“对喔，名次应该也出来了。”褚昱才想起这码事，而后惋惜地看一眼晏綮之，弱弱道：“可惜你摔了一下，不然也可能在前三了。”

　　晏綮之无所谓地摇了摇头，“名次没什么，”眯了眯眸子，“就是便宜了那个故意绊我的。”

　　褚昱瞪大了眼，求证般望向言初。

　　言初点头：“他本来应该想挡我的，晏綮之算是受我的牵连了。”

　　褚昱：“这么过分？！”下意识往言初那边走近打量几眼，怒意即将达到顶峰：“他没弄着你别的地方吧？跑不过人还耍阴招，他第三的名次我们能不能去举报掉？”

　　晏綮之凉凉道：“难说。操场上也没监控，最多是我们当事人知道怎么回事，外人看估计就觉得只是因为我们几个离得太近，我自己不小心摔倒的。”

　　“不能因为可能没有用我们就不去尝试。”褚昱不赞同地蹙眉，向言初寻求认同：“你和我们不是一个班的，没有利益冲突作证肯定还是有些用的吧？我们去试试看好吗？”

　　言初安静地望了褚昱一会，片刻后在褚昱面露不解的目光中释然地笑了。眼前的人依旧爱为他人义愤填膺，即便这次保护的对象不再是言初自己，越过时间的重重磋磨，总算让他再次见到了这个从前只相逢过一面的最熟悉之人。

　　“当然没问题。”言初道，这还是褚昱教会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