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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白袂飏 ...


  •   夜里,阿白无意入睡,辗转反侧良久坐了起来。

      一抹黑沉的身影总压在她的心头。

      月辉透窗而入,在地上投下一层霜白,迷蒙如雾。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甄少爷的妾婢说过,这是她最喜欢的诗、最喜欢的景。

      阿白忽地精神一振,记起那抹黑沉身影的主人——甄少爷的妾婢。

      五个月前,她曾趁夜色昏暗,偷偷来找过阿白一次,似乎还带了什么东西。

      阿白细细回忆——对,是个锦囊。

      她自枕下翻出锦囊,上面尚有淡淡花香留存。

      女子给阿白此物时,还嘱咐她五个月后的团圆节再打开。

      时间精确到如此地步,莫非她早就……

      阿白蹙眉打开锦囊,里面装着个翡翠绿的镯子并几锭银两和一张信纸。

      她展开信纸,细细读完。

      信上记录了那女子的身世。

      原来,她出身富贵之家,父亲妻妾成群,子女众多。

      她是最不受待见的庶出第十二女,从小被养在外面,寄人篱下,直到母亲去世,父亲也不曾将她找回,似乎早已忘了她的存在。

      她不想再看人脸色过活,于是离家只身上京。

      这一年,她十四岁。

      因不谙世事,被“好心人”拐骗,卖入青楼,一心想逃却终不得法,接触过的男子不少承诺过助她脱籍,可得到之后又翻脸不认。

      直到她遇到莫郎——一个本分老实,还有些腼腆的读书人。

      他欣赏她的才华,常与她吟诗作对,品茗抚琴。

      很快,二人便私了终身。

      可是不久后,从不关心她的鸨儿忽然要为她庆生,将她灌醉,送上甄少爷的马车。

      半路清醒,她尝试逃跑却失败,到了地方,甄少爷和众仆将她连拖带拽要拖入府中。

      她宁死不从,这才发生了半年前的事。

      甄少爷说,毕竟花了钱,那便当街享用也是一样……

      阿白读完又悲又恼…

      此镯是女子与莫郎的定情之物,她请求阿白物归原主。

      信云:庄姑娘,原谅见字无法如面,妾已身死,感念姑娘仁义,亦感念莫郎情深意切,妾无以为报,但求薄银几两馈赠,还望姑娘可满足妾最后一个心愿,将“青玉镯”归还莫郎。

      就说,妾心已易,不再念君。

      ……

      到了这种地步,她还不忘用诋毁自己的方式,护所爱之人周全,免他伤心。

      阿白怆然泪下。

      隔着水幕,她继续往下读——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妾薄命,望君安。亦求无人再陷此绝境。

      信纸在阿白手中抖若落叶萧瑟,飞快将信纸倒扣,不忍再看,引手掩面发出呜呜的哭声。

      一句如泣如诉、参杂血泪的‘亦求无人再陷此绝境’激起心头千层浪。

      她一把掀开被子,狂奔而出。

      她赤足穿巷而过,整座城都陷入黑夜,风清月明之下,她白袂蹁跹、彩带飘扬,散发淡淡的冷光,是黑夜中唯一的那一抹亮色。

      她长发随风而动,站在路口急急四顾,她要找到路云和,告诉他,自己愿意唱这出戏!至于后果——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她快步朝前走,任由青砖石板磨破双足。

      终于,一个时辰后,在经过一条狭窄偏巷时忽闻犬吠,间杂一男子的破口大骂声。

      声音正是路云和,阿白忙走进去。

      巷道不比夹马道宽多少,仅容一人而已。

      走过两个岔口,她终于看到路云和,此刻,他正被一条杂毛狗逼到墙角。

      那狗儿呲牙咧嘴,低吼着撕扯他的衣摆。

      路云和闭眼缩脖,口中大嚷:“走开走开,你这疯狗!那是我花钱买的!你想吃自己花钱买去!”

      阿白上前轻吁狗儿,狗儿转换目标,正蓄力,然一个‘汪’还没出口,一块石头就砸在它脚边。

      狗儿一蹦三尺高,呜呜叫着逃远了,阿白举着余下石块兀自茫然,没想到竟如此轻易。

      路云和忙蹲身查看被四分五裂的烤鸡,对着残躯默哀。

      一想到美味葬身狗腹,就悲从中来。

      余光中一双玉白赤足靠近,路云和顺足一路上望,惊道:“庄姑娘?你鞋呢?”

      阿白披头散发,赤.裸双足,双目通红,很难不让人往坏处想。

      路云和倏然起身:“他们…因为一壶酒和一包银鱼鲊把你赶出了门?!”

      阿白只管望住他双眼,似有千言万语。

      “……你说话呀!”路云和急的只待发疯。

      “不,我是专程来找你的。”

      路云和一愣,旋即紧张起来:“找、找我?找我…做什么?”他不敢期待。

      “唱你写的那出戏。”阿白话音哽咽。

      路云和喜笑颜开:“真的!太好了!你是怎么想通的?!”

      阿白将锦囊递给他。

      二人走出巷子,借着一店家门前的灯笼光,路云和把信看了。

      “原来她还有如此曲折的身世。”

      “嗯,她的一生都命不由己。”

      “‘亦求无人再陷此绝境’。”路云和满心惆怅,大灌一口酒,“世人何时才能听到她们的呐喊?”

      “相信很快。”

      路云和看她一眼,惨淡一笑:“但愿。”

      目光掠过她双足,路云和脱下鞋子放她脚前。

      阿白一缩脚:“不必了,多谢公子。”

      “怎么?小美人嫌弃?”

      “……我脚底脏,怕踩脏你的鞋……笨。”

      路云和失笑,直接上手捉她脚腕,迫使其抬腿。

      “你做什么?”

      阿白失去重心,慌乱中抱住路云和的脖子,又马上将手撤回撑地,面颊粉红。

      放她双足落于鞋面上,路云和坐没坐相地朝后一躺,双肘撑地斜倚在台阶上,忽然扬声道:“月朗星稀、清风拂面,美人在侧。老天爷我敬你!敬你待我不薄!”说着举壶向明月,然后喝了一口。

      阿白左右观望一下,没好气道:“这么晚了发什么疯。”

      路云和嘿嘿一笑:“怕什么,大不了被打一顿。”

      “......”

      路云和抿唇回味酒香:“说说吧,你是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狼狈样子的?不会是思我心切,迫不及待想见到我吧?”

      “……”阿白白他一眼,叹息道:“看了信有所感触罢了。你说的没错,满城轻歌曼舞,谁又会理会深埋的血泪呢。”

      “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公平。”

      “那你又为何写了那戏文呢?”

      “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反正我闲人一个。”

      “闲人可不会三顾茅庐。”

      “一顾。”路云和眼盯酒壶,纠正道:“第一顾是偶遇,第三顾是你来顾我。”

      阿白乜斜他:“还不知,你是如此较真之人,那次真的是偶遇吗?”

      路云和弯唇一笑,不语。

      “你怕狗?记得某人不是说过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吗?”

      路云和从酒壶上移开目光,抬高声调:“我才不怕,可那是条疯狗,前些年咬死过人的,而且!”他着重强调:“我可不是打不过它,只是我从不以大欺小,让着它罢了。”

      阿白敷衍:“好好好,知道了,你声音小一点。”

      路云和这才心满意足地看回酒壶,委屈嘟囔:“知道就好。”

      阿白斜他一眼,心道:小孩子样。随后轻轻一笑。

      夜风凉凉,她裹紧了单薄的衣裳:“事情说完了,我也该回去了,哦对了。”

      阿白看向他,他亦侧首,认真聆听。

      阿白犹豫道:“我…拒绝你以后…你难道…就没有想过找其他伶人试试这出戏?比如...秦香墨,她是新一任百戏花魁。”

      路云和瞬答:“没有,我找的是你,花不花魁的,与我无关。”

      阿白心一缩,眼底淌过一抹喜色,她忙移开脸去,淡淡哦了声,起身道:“走了,回见。”

      “等一下。”路云和随之起身:“我送你。”

      阿白嫌弃:“几岁的人了,还要人送?”

      路云和无奈指她双脚:“就一双鞋。”他弯下腰:“上来吧。”

      阿白咽了口唾沫,把鞋还给他,一脸淡然,心跳却如擂鼓,扶住他双肩,轻轻跳了上去。

      “哇,小美人心跳这么快,还说、”‘不紧张’是他没说完的话。

      “少废话!”她红着脸将他打断。

      路云和忙闭住嘴。

      阿白用的是戏中身法,在他背上挺身如一块木板。

      路云和:“你放松一点,别紧张。”

      “我没有紧张。”

      “心跳都快成那样了还说不紧张。”

      “我说了不紧张就是不紧张。”

      ……

      “啧,你别乱晃,稳一点。”她拍打他的肩膀。

      “你不放松,有点重。”

      阿白眨眼。

      她在戏外没被背过,不知如何放松,只好生硬地将上身前倾,双腿仍紧夹路云和腰侧。

      路云和忍痛:“你你、再放松些。”

      “我已经放松了!”

      “真的没有…”路云和把她放下,揉着腰说道:“你得放松。”

      “怎么放松嘛!”她眉心拧成结。

      “我来示范。”

      他翻转她的身体,并不跳上去,只环颈整个人贴她后背,严丝合缝,下颌搭在她肩窝。

      感受到近在咫尺的温热和脸颊的触感,阿白心狠狠一滞,竟身子发僵。

      他很快松开她:“明白了吗?”

      阿白大脑空白,无意识点头。

      “来吧。”他再次弯腰。

      这一次,阿白彻底学会,脚一踮,整个人软软趴在他坚实的后背上,一开始还是有些许的紧绷,可是走着走着,她逐渐适应,慢慢放松了下来。

      他步伐轻而缓,生怕惊动了什么。

      他的呼吸声就响在她的耳边。

      “你的耳朵冰凉凉的,冷吗?”他柔声问道。

      阿白摇头。

      他弯唇一笑:“你的心跳还是很快。”

      自上他背开始,阿白浑身血液就加速流动,头脑有些发晕,听了这话,流速不禁更快,只待晕过去。

      “你别说了。”她小声抱怨。

      路云和逗小孩似的:“害羞了?”

      阿白没好气地在他胸前拧了一把,路云和吃痛出声。

      阿白:“叫你再说!”

      路云和求饶:“不说了不说了,我错了。”

      距中瓦子还有段距离,阿白让路云和放下自己。

      路云和:“还没到。”

      “我怕被人看见影响不好,就到这里吧。”

      路云和一想确有道理。

      他们一路穿巷而过,没什么人,可中瓦子一周从早到晚都不缺人,无论偏巷大街。

      路云和放她下来,紧着活动酸痛的腰背。

      阿白感谢的话到嘴边拐了个弯:“我这么重吗?”

      “不重,是我自己不行。”

      本是个自谦且照顾阿白感受的话,没成想阿白竟顺他话接道:“确实,你腰不行。”

      阿白本是故意逗他,报他乱叫娘子之仇,然而话音落才意识到此话颇有歧义。

      路云和顿住了。

      阿白慌忙解释:“不,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是说…”

      她肢体动作辅助言语,然而手在空中划拉半天也没划拉出个一二三来。

      她其实是想说戏中身法需两人配合,背人者得有很强的腰腹力量。

      他无言看她,将她从脚面打量到头顶,似是不可思议。

      阿白无奈,认栽道:“随你怎么想吧。”

      路云和移开视线,尴尬地挠挠鼻头:“那,我走了,早点休息。”

      “哦。”她蔫蔫地答道。

  • 作者有话要说:  青楼女子无情,戏子无义:出处不可考,不必深究。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渡荆门送别》李白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一剪梅》李清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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