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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半死梧 ...


  •   可桥上已空无一人,他低头一哂,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

      阿白为了不受无妄之灾,一路溜边快行,在蔬果巷里买了菜,在羊肉巷里买了肉......

      方才耽搁了太多时间,她一路加快脚程,脚不沾地,在路过一个头绳摊子时,双眼一亮,脚步总算缓了下来。

      她不爱打扮自己,可就是爱看头绳胭脂一类的小玩意。

      现在的商人一个比一个精,能把那些个小玩意儿做出花儿来,次次看见的款式都不一样,一次比一次漂亮。

      阿白视线扫过一众赤橙黄绿,最终定格在一个碎金红绳,蓝底白花的头绳上,问过价钱,便擅作主张买了,捏在手中藏好。

      进中瓦子门前,她忽然无端紧张一瞬,秉持着不信鬼神不信邪,只信自己的直觉的原则,将头绳塞进袖子。

      果不其然,一入桂香棚大门,就被管账的钱妈妈堵了个正着。

      钱妈妈年纪大,皮肤松弛,满脸沟壑,尤其望人时双目笔直,鬼见都要颤上三分。

      她生硬如人偶般举起胳膊,阿白蹙眉,视线在她脸与手间来回游走,战战兢兢地猜测其用意。

      眼眨地飞快,想得认真,自篮中拿出个土豆放在钱妈妈掌心。

      钱妈妈面无表情,手向后一扬,扔了。

      阿白眼再眨,又拿出根胡萝卜。

      双手一用力,撅了。

      阿白:“……您到底何意啊?”

      钱妈妈不耐撇嘴,一把夺过她手中竹篮,把里面菜肉倒出来铺了满桌,自身后拿出杆秤来。

      !!她竟然随身带秤!

      阿白无语。

      钱妈妈做事极认真,据说打小便跟在庄家大老爷身边,几十年来,不论吃穿用度,薄物细故皆不曾差过一毫,令人钦佩。

      钱妈妈一壁称一壁审问阿白菜肉各几两几钱,阿白一一答,唯在菜钱上多加了一钱,把头绳的钱划进去了。

      钱妈妈闻声赫然抬头,阿白不由自主捏紧了袖口。

      钱妈妈语气毫无起伏:“大小姐莫要撒谎,这蔬果肉巷中的每一家店、每一种蔬果肉价,奴都烂若披掌,怎可能凭空多出一钱?钱去了哪儿?”

      阿白咽了口唾沫,她了解钱妈妈,这是个管钱不心软的主儿,与其被扭送伏法,不如主动低头认错。

      她一咬牙,将头绳双手奉上:“钱妈妈饶恕,我想着快过节了,就买个新头绳,我我我这就去退。”

      “且慢。”钱妈妈的声音悠悠的响起,提笔在簿上写下‘头绳一个,一钱’的字样。

      阿白不敢相信一桩人命官司竟就这样轻飘飘定了案,一时有些恍惚。

      钱妈妈将账簿子收好:“大小姐进去吧,日后切记不要撒谎。”

      阿白愣怔地一点头,忽闻身后罗唣声沸腾,回头看,原是闲逛一天的伶人们陆续回了棚。

      桂香棚约每晚巳时上戏,白日里无新戏时,伶人们便闲散无事,游散于大街小巷,一回棚就酒气熏天,连满院桂香也掩盖不住。

      他们东倒西歪、勾肩搭背地经过阿白时,有意无意地往她身上撞,撞出阿白的憋屈来。

      她又攥紧了拳头。

      这些个酒葫芦,无论花天酒地、风花雪月,花了多少钱,钱妈妈从不过问,只因他们花的都是自己的钱,而阿白花的,则是庄家的钱。

      她从未见过自己的钱,就连每月发工钱也不知日子。

      *

      日子日日重复,枯燥乏味,时间就过得特别快。

      几日后,清晨。

      阿白被细微的敲门声唤醒,一睁眼,屏风青白薄薄,方晨光熹微时。

      她满腹牢骚,揉着惺忪睡眼前去开门,是主人房中洒扫班的香寒。

      阿白的怨气立时少了一半,在看到她双眼湿润,双颊粉红时,笑容凝住了。

      小丫头显然方才受了委屈,怯生生道:“香寒见过大小姐,大小姐晨安。”

      主人房丫鬟八人,洒扫班三人、钗衣班两人、食饮班三人,皆由馨儿亲自管理分配。

      奸将出恶兵,独独香寒璞玉浑金,是这后宅中唯一肯唤阿白为‘大小姐’、尊她敬她之人。

      阿白拉住她冰凉的手心疼道:“这么早来何事?”

      香寒瑟缩垂首:“夫、夫人让您过去......伺候。”

      在香寒的认知中,‘伺候’二字从来只与下人有关,大小姐是千金之躯,一直被欺辱已经很可怜了,怎忍心再令她去伺候别个。

      可是没法子,庄任氏特令她要一字不差地传达命令,否则不会有她好果子吃。

      阿白看了眼主人房的方向,从容穿整好衣裳,随在香寒身后入了院。

      一入正堂大门,迎脸是写有‘正身清心’四个大字的匾额。

      一周无数字画悬于壁上,两方梨花木长案摆放窗前,一方置古琴一面,一方置笔墨纸砚满台,角炉生香,淡香优雅,倒真真像是书香之家了。

      往左出了偏门入后院,早有侯门丫头引杆挑开凤尾螺珠珠帘。

      在偏厅稍候,待丫鬟回报过来引方可进入。

      阿白随丫头进去,在门首站定,恭敬道:“母亲晨安。”

      里头很快有了答复:“嗯,进来吧。”

      听声音还很清醒。

      阿白心头一紧,这么多年还是头次进入主人寝房。

      她轻掀帘珑,珠帘湿冷,几乎刺痛她手背,心跳随珠帘相互碰撞的声音起伏。

      她举手三进□□,实在没勇气推开这扇门。

      庄任氏催促:“怎么还不进来?”

      阿白紧握衣角,深吸了一口气,将门缓缓推开。

      紫檀雕花月拱床率先映入眼帘,黑沉紫金的床身、细致精巧的雕花、顺垂如丝的流苏、薄如蝉翼的丝帐......每一处都精美夺目,让人移不开眼。

      阿白看得有些出神。

      庄任氏正倚在床边悠然喝茶,淡淡看她一眼。

      阿白意识到失礼,忙将目光垂下。

      庄任氏善解人意道:“无妨,今儿就赏你好好开开眼,把这屋子收拾收拾。”

      阿白疑惑,平日这些事情都是洒扫丫头做,今儿怎得叫她了?

      正想着,床上锦衾中一阵蠕动,有人翻转过身子来,不是庄渡毅还能是谁。

      阿白脑中轰鸣,她没想到,庄任氏竟在庄渡毅在的时候叫她来。

      她大脑转地飞快,想这登徒子贼心极大,凡旬阳城中女子,皆想染指一番,也就庄任氏拿他当个宝。

      阿白明白过来,合着庄任氏这是趁着庄渡毅回来,迫不及待宣示主权了。

      庄任氏至今仍觉得,阿白那次沐浴被庄渡毅偷窥,是设计主动勾引。

      阿白无奈。

      庄渡毅看见她,脸上笑容逐渐漾开,露出发黄的牙齿,色眯着眼,将她从头打量到脚面,伸出黏腻的舌,舔了舔嘴唇。

      阿白紧抿住唇,强忍住扇他一巴掌的冲动。

      庄渡毅翻身下床,扯过寝衣套在身上,前襟大敞着,步步逼近阿白。

      阿白却在原地不退不避,在他们看不见的角度,眼神愈发狠厉。

      庄渡毅身上那股难闻的气味越靠越近,千钧一发之际,阿白已做好出手的准备,不成想他竟是虚晃一招,擦着她的肩膀走过,出门去了。

      阿白紧绷的双肩随即缓缓落下,长呼出一口气。

      庄任氏向来周全,这会儿没沉住气,冷脸道:“好好铺床,一丝褶皱都不能有,屋子也要洒扫得一尘不染。”

      阿白强忍着恶心靠近,做足心理准备,伸手去拉庄渡毅的锦衾,竟露出里面躺着的馨儿!

      馨儿浑身只衵服遮蔽胸前春光,阿白瞠目结舌。

      庄任氏见她模样笑道:“女儿不必介怀,馨儿乖巧懂事才获此殊荣,你若想,那便好好表现才是。”

      阿白:“……”

      馨儿揉着睡眼坐起,看见阿白不仅不慌张,反而一副十分自豪的样子。

      庄任氏:“收拾床铺的人都来了,你也该起床了。”

      庄任氏看着馨儿的眼里盛满笑意,语气温柔宠溺,这样的她让阿白感到陌生。

      没睡醒的馨儿闭着眼睛摸衣裳,穿了几次没穿进去。

      庄任氏看向僵在原地的阿白:“愣着干什么?”

      阿白一惊,意为不会让我服侍她穿衣裳吧?

      庄任氏的眼神写着:不然呢?

      阿白:“……”

      阿白不耐地侍候完婢女又侍候主人,待二人衣衫齐整地离开床后,才去整理床铺,使劲拍打几下锦衾以泄愤。

      主仆二人在铜镜前妆发,一壁聊着天。

      毫不掩饰地聊着昨晚污秽之事,嘻嘻笑作一团。

      她俩倒是聊开心了,一旁无辜的阿白平白被喂了口苍蝇。

      过了许久,她二人才算是换了话题。

      发已润过,馨儿替她悉心佩戴假髻:“夫人听说了吗?昨儿下午,甄府出了件人命案子。”

      阿白放缓手上动作,认真侧听。

      佳节将至,出了人命案子无疑是件罕事,庄任氏:“哪个甄府?”

      “还有哪个甄府,自然是那如意巷中臭名昭著的甄厉甄员外府上,半年前大闹咱们桂香棚,砸了好些桌椅,还打了人的,正是他的儿子。”

      旧怨未消,庄任氏自然记得清楚,阴阴乜斜了阿白一眼。

      “死的是谁啊?”庄任氏问。

      “就是甄厉他儿子的妾婢,半年前新买的那个。”

      一听这话,庄任氏的表情漠了下来:“我道是谁呢,原来是她啊,青楼女子一个,死倒死了。”

      “可说呢,要说这贱人也真是分不清黑白,甄少爷年轻力壮、一表人才,不计较她的出身,好心买她作妾婢,她可倒好,挑三拣四,还真当自己是良家子呢。”

      阿白浑身血液加速奔腾,手下无意识的划拉着,指甲险些划伤了手,她忙看了一眼,无大碍。

      此女正是半年前她当街维护之人,没想到,只短短半年就寻了短见。

      后面主仆二人又说了些什么阿白没有听清,匆匆洒扫完毕,离开当地。

      将自己的屋门一关,周围一片寂静,阿白仿佛走进池中,水缓缓漫上来,将她浑身包裹。

      脑中乱作一团,鼻酸目沉,可眼泪就是流不出来。

      门外传来馨儿的声音:“喂,到三元酒家买些上好的十三清狮和银鱼鲊来,老爷要喝酒!”

      语速快而冷淡,很快就又恢复了安静。

      太阳一出,气温就热了起来,阿白却平白生出一股寒意,她忙推开房门快步走了出去,一直走到人声鼎沸的大街上,那穷追不舍的寒意才退去。

      阿白微喘着气放慢了脚步,神思漫游,心不在焉,一抬头,却是座高耸的彩色牌楼,上云如意巷三个大字。

      巷内空前鼎沸,最热闹当属甄府门前,皆是来看热闹的人,人均脖子比旁人长了两寸。

      他们脸上大多带着好奇,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嬉笑怒骂、唾弃鄙夷……千姿百态。

      甄厉是远近闻名的恶霸乡绅,平日飞扬跋扈、欺行霸市,儿子跟着他不学好,也是无恶不作,有的是看他们热闹的人。

      可那女子是无辜的。

      阿白虽心寒却无力,只默默撤回目光,转身离开。

      未及抬步,一个清朗如月的男声乘风传了过来,语气里尽是明媚:“我就说有缘自会相见,果不其然,娘子,我们又见面了。”

      阿白一惊抬头,撞上一张灿若骄阳的脸,认出这张脸后,双眉不悦的蹙了起来。

      此人既无华冠丽服,亦无彩绦八宝,不过紫衫薄巾而已,却体量端正、举止文雅。

      阿白半年前头次遇他时就留意到了,他衣衫虽褴褛,到处打补子,却洁白如新,还散发着淡淡香气。

      潦倒至此还坚持熏香,此举绝非一时之兴。

      而更让阿白印象深刻的,是他那张粉面含春的脸,眼尾薄而上挑,是典型的桃花面、桃花眼。

      不笑自威、笑而含情,行动间常开颜,言语间多轻佻,正所谓是眼笑不带眉梢,唇弯却不牵心肠。

      “是你!”

      阿白目光转移间记起那日白衫,原来那也是他!

      路云和上前行礼道:“姑娘,小生这厢有礼了。”

      阿白朝四下一顾,确定没人注意他们,便上前一步,一把揪住他襟子,冷喝:“跟我来!”

      路云和猝不及防被一个姑娘拎着走,姿态实在有些不雅。

      然而他在意的却是——这姑娘还挺有劲…

  • 作者有话要说:  月拱床:门洞似月的大型架子床,名字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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