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破·柳营曲》章鹤柚

2、再相遇

　　庄任氏的嫌弃阿白多少听出来一点，不过她并不在意，汗黏成那样，她也该沐浴更衣了。

　　盥洗室是两间很小的屋子，男女间挨着。

　　自上次沐浴被偷窥后，阿白就谨慎了许多，宽衣前将整间屋上上下下环看一遍，再用一块极大的布将屏风遮住，以免光影遭人窥视，惹人遐想。

　　沐浴完，阿白换上干净的衣裳，任发披散一背，如墨色瀑布。

　　发梢尚滴着水，肩颈等裸.露的皮肤蒙了一层水汽，白皙清透。

　　阿白回到屋中，从抽屉深处拿出个小巧圆润的水蓝色瓷瓶，瓷瓶质地算不得上乘，但显然极受主人珍视，瓶身光滑细腻，泛着些许彩光，是它常被把玩擦拭的证据。

　　阿白轻轻打开盖子，一股清香迫不及待流溢而出——这是一种世俗香料的气息，市面上很常见，但是细闻，尾端坠着一缕淡淡的花香，沁人心脾，竟使得香料不再平澹无奇。

　　这是野花‘风来信’的味道，悠长而恬淡，使人如临山湖间，枕石漱流、娴静自然。

　　阿白素来有自制香膏香料的雅好，一来省钱，二来随心自由。

　　这‘风来信’就是她最喜欢的花。

　　它不珍贵，墙角路边随处可见，身在俗世却又独具特点，自成一派，就是阿白喜爱它的理由。

　　阿白沾取膏体，在面颊、胳臂、肩颈处细心涂抹。

　　发以梳篦蘸取桂花油梳散，用布一缕缕揩拭，待发干至微潮全部挽起，盘一个简单的同心髻，以灰白布帛整个包裹。露出完美又单薄的颈部线条，更显整个人清瘦不胜衣。

　　却也行动自如，方便做事，清爽又干练，合阿白心意，她素来也对着装打扮不甚上心，始终秉持着衣能遮体即可的生活态度。

　　说好听点是随性、不拘小节，说难听点是敷衍。

　　阿白挎上小竹篮出门买菜前瞥了眼墙角堆的脏衣服，内心在洗与不洗之间挣扎几个来回，最终不洗胜出，回来再说是获奖宣言，心满意足地推门出去了，却正遇上自前院回来的馨儿与庄任氏，心中叫苦不迭，行动却诚恳，忙倒腾小碎步，到跟前行礼。

　　步履生风，扇动她面颊上香膏的味道，扑了庄任氏满鼻。

　　庄任氏一笑，伸手扶她起来：“不知女儿用的是什么香料，如此芳香扑鼻。”

　　阿白紧张斟酌词句：“回母亲的话，不过是女儿在路边随意采的小野花和着香粉制成的香膏罢了，上不了台面。”

　　庄任氏引手慵懒理着发髻：“野花的确是上不了台面，可花到底是花，再上不了台面也还是会散发香气，该提防着。”

　　馨儿审时度势，应声附和：“夫人哪里的话，这野花再香，到底被多少人看过呢，不值钱。”

　　阿白睫毛微颤，右手死命掐住了左手大拇指——她这是在遏制自己扯她头发的冲动。

　　“你的意思是……”庄任氏道。

　　“奴的意思是，有些人天生就是野花命，被看、被践踏就是它的宿命，而有些人天生就是家花命，合该被捧着、爱着、悉心呵护~”馨儿看阿白的眼里满是轻蔑。

　　阿白:“……”

　　庄任氏引帕掩面，似在发笑，随即又斥馨儿道：“不许你这样诋毁小姐，快给小姐道歉。”

　　馨儿知道庄任氏并非真心怪她，遂装模作样地向阿白行了个礼，道声‘对不住了，大小姐’。

　　庄任氏亲昵地拉过阿白的手，温声安慰：“阿白莫往心里去，馨儿不是有意的，她不知你的为人。”

　　手背上传来的温度几近灼烫，阿白勉力牵起唇角，咬牙道声‘女儿知道’。

　　阿白朝二人离开的方向翻了个白眼，记起两个月前，一次沐浴时，头顶忽传来笑声，阿白雷霆一惊，慌忙环抱住胸前，循声抬头，一张双眼发着绿光的人脸赫然映入眼帘，阿白一声尖叫！

　　是庄渡毅，他正整个人趴在高处墙角处，探出赤.裸的上半身，对着阿白痴笑。

　　阿白浑身汗毛倒立，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当即抓起个盆子就朝他砸了过去，正中庄渡毅眉心，他一声痛呼，自高处坠下，竟当场晕了过去。

　　女子盥洗室高处的墙角为何会有一扇窗？饶是再机警灵敏的人，恐也难以想到。

　　烈焰骄阳之下，阿白孤零零地站在院中央，连影子都缩在了脚下。

　　她抬起头，眯眼看了那轮恼人的烈阳一眼，默默走到灶房门边，双手泡进盥盆，使劲揉搓刚才被庄任氏握过的地方。

　　重新挎着小竹篮经过前院时，一点两点的白光在眼底不停闪动。

　　她好奇张望，缓缓走去，看到石榻旁地上的琉璃盏碎片。

　　汤水将土地染成深褐色，阳光描绘碎片的形状，在尖端汇聚成一点一点刺眼的白光。

　　阿白无法理解那主仆二人的脑回路，暗骂一句有病，理也不理，举步离开。

　　*

　　整个中瓦子一连几天都格外热闹，十步一曲，百步一歌。

　　虽平日里亦家家萧管、户户笙歌，日夜不停，可临近团圆佳节的热闹氛围到底不同。

　　处处张灯结彩自是不必说的，巷巷摩肩接踵自是不必看的。

　　阿白出了中瓦子走上大街，到处是喧嚣的人群、泥鳅似的孩子，语笑喧阗，此起彼伏，香轮宝骑，络绎不绝。

　　阿白自小长在歌舞柳巷深处，笙歌鼎沸她早就听腻了，只觉得聒噪，满心都是那破碎的琉璃盏以及馨儿的尖酸讽刺。

　　她后悔那会儿怎么就没扯她头发呢？！

　　到底还是自己太善良。

　　正想着，后腰遭一重击，柳腰当场差点折了。

　　她溘然往前一个踉跄，呲牙咧嘴地揉着痛处矍然回视，原是俩小童嬉戏追逐，前面跑的那一个没看路，撞到了她。

　　撞了人不但不道歉，还冲她吐舌挤眼做鬼脸。

　　阿白一握拳，似要证明自己并非善人，口中骂道:“死小孩，你今日可算是撞着女阎王了！”

　　俩小孩见她张牙舞爪地追来，不知害怕，只当是与他们嬉戏玩闹，嘻嘻哈哈地尖叫逃离。

　　他们跑的太快，阿白追不上，自认倒霉地走回原处捡起被撞落的小竹篮。

　　然而她捡个竹篮的功夫，那俩小童就又撞在了卖货郎的独轮货车上。

　　货车东摇西摆，一车鸡零狗碎在阳光下流光溢彩，风车摇晃两下，竟呼噜噜的无风自转起来。

　　货郎是个瘦削的汉子，光溜的脑袋顶一束冲天辫假髻，脸上擦脂抹粉、衣裳红红绿绿，看起来极滑稽，再配上他此刻惊恐的表情和手忙脚乱的动作。

　　阿白噗嗤一声忙掩住口，发誓不叫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可又实在忍不住。

　　不料下一瞬，那独轮车竟不受控地疯狂歪向一边。

　　阿白倒抽一口气，忙大跨步上前，伸出手欲将其抵住。

　　一阵呼啦啦的倾倒声、噼里啪啦的杂物落地声并此起彼伏的惊呼声落定后，周围一切静的有些可怕…

　　阿白惊呆盯看自己那距车身尚有两指的手掌，车身竟已稳住！

　　阿白缓神回头，恰好身旁的男子也回了头，四目相接。

　　他满脸通红呼哧带喘，正高举双手，颈间青筋暴起。

　　是他将车身抵住了。

　　他的脸被举起的一只胳膊挡住，从阿白的方向望去只能看到一双不怎么全的眼和半截高挺的鼻梁。

　　额头到眉骨再到山根，高低起伏线条流畅。

　　单单这些东西，此人俊美的长相就已初露端倪。

　　“你没事吧？”他喘息问。

　　阿白从他的美貌中回神:“哦，没事，没事。”

　　三人合力将车扶正，男子与货郎弯腰去捡满地零碎。

　　阿白出神盯着那人浑身补子的白衣看了会儿，飞快地眨了下眼，把‘他的声音真好听，语气真温柔’之类疯狂的想法赶出脑外，一手背后，一手假意搔脖，步子不动声色地后撤，退到车尾，一溜烟跑了。

　　她从来没跑这么快过，身后有野兽追赶似的，一口气跑出二里地去方才体力告竭，停下来喘口气——她可不想再和任何男人产生任何瓜葛。

　　货郎捡完东西，要向二位善人道谢，可直起腰来一看，哪儿还有那女子的身影，只好将全部谢意倾注于男子一人身上，鞠躬又赠物，口中谢之一字就没有停下来过。

　　男子被谢红了脸，只摆手说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货郎又想起什么似的，慌忙在一车零七八碎中乱翻，一会儿举起个斜眉歪眼的泥人，一会儿举起个不神不鬼的妖怪，问他喜欢哪个，随便挑。

　　男子讪笑着，看那一车妖魔鬼怪、杂七杂八，挠头说不用了，自己还有事，说罢长腿一迈，开溜，很快，身影混入人群之中，不见了踪影。

　　他在人群里挤出一头一脸的汗，脖子伸的老长，不住朝四下里望——他确定是她，没有看错。

　　可怎一转眼就没影了呢？

　　街上摩肩接踵，最不缺男人女人，可步履匆匆、频频回顾的女人，阿白是独一个；四处张望、急切寻找的男人，路云和也是独一个。

　　各占独一份的这二位，却怎么也遇不到一起，在这人山人海之中，就像两滴水落进了湖里。

　　路云和不知觉走完了整条街，看着自己来时的那座桥，他垂下头笑了，河中他身旁垂柳的倒影纹丝不动，假似画中树。

　　他喃喃自语道：“罢了，有缘自会相见。”他一挑眉将无处安放的自恋给了水中树影:“你说呢？”

　　树影:“……”

　　另一边，阿白早已自另一条路跑出街外去，偏离了原先的航道，只得绕个远路转回来，恰好就到了河的那一端。

　　正要过桥，无意间侧头，看到垂柳旁那件满是补子的白衣。

　　正是先前那男子，怎又在此遇见？

　　阿白摇头感叹，如此缘分，真真是妙不可言，恍惚有种置身戏中的感觉，她不知觉停下脚步，站在桥上良久，看他垂首静立又转身渐行渐远。

　　阿白摇头一笑，觉得自己此举甚是可笑，遂回到正轨，举步过桥，再次消失在人海之中。

　　恰在这时，路云和似有所感，停身回首…

---

作者有话要说：　　风来信：花名，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