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取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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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微雨，和风拂新绿。
晨起，天还落着星点珠子，空中结着淡而清新的湿润之气。
景明行宫，内苑，宫人来往不息，四处攀高起架装点门廊院墙。
荣祯立在阶上，视线落向院中，元海公公正手持浮尘四处指点，督导着底下人有条不紊地操持门面。
她垂眼，轻抚了抚衣袖。
此次南下，原是父皇为犒劳远戍北疆方才回京的臣子。今夜席面也为此故，按照往常，这些繁琐碎事原是一并统交由内务操持，而今在安阳城，父皇却将内眷一并事由交给她去办，彼时虽也同教习嬷嬷学过如何打点内府，却到底是纸上谈兵，尽是些花架子。若非她身边有元海公公这位宫里的老人，想来今日也是要慌乱一阵子。
正要步下石阶时，一旁竹凡应时撑开伞面，挡在头顶。
荣祯脚步停顿一瞬，伸出纤柔葱指轻轻推开伞面。父皇既有意人前显弄，她便也不好违逆着些。
“星点微雨，撤下罢。”
竹凡微愣，殿下可素来不喜湿漉漉的天气，却也未有多言，她收敛神色，将伞递给予身后宫娥，上前扶依上荣祯，一并款款步下庭院。
“元海公公，膳食可着人点备妥当？”
元海回身，哎哟一声，“都妥帖了。老奴且忙转得开，时辰尚早着呢，天又落雨，殿下困个回笼觉也是使得的。”说着，忙将人引至回廊下，边同竹凡使着眼色。
竹凡眼神回避，落在足尖。
“父皇既是指派了华阳，哪还有全权劳费元海公公心力的道理？若是如此，只怕华阳要连累公公一同受父皇责罚。”她轻柔回应，句句关照于人，二人心里都明镜似的，元海便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引着荣祯四处转了转，细细将些布置安排都一一说明。
待行至院门时，荣祯脚步缓缓停下，许是因风起，月洞门上匾额牵挂了一缕月纱飘带，又因昨夜落雨，此刻湿哒哒坠在空中摇晃。
荣祯眉间微皱，尚未出声，便听身旁元海公公着人低斥，“快领两个手脚麻利的将那纱帐扯下来。”
“公公莫急，此处只是个几近荒寂偏门，素日并无人同行。”回禀的是常驻行宫的内院总管，说起话来不慌不乱，一面朝远处招手。
荣祯视线移动，院墙下倚着一架人字木梯，她不多言语兀自上前，临上时，一手牵着裙摆，一手略扶着木梯边缘，一阶一阶缓缓登顶。
“殿下，殿下金尊玉贵之躯，快快下来，这点污遭事还是教老奴来吧。”元海那厢正斥着府院总管，一扭头，竟瞧见荣祯悄无声息地上了梯子，面上一急，却仍不忘眼神剜了竹凡一眼，好似是她唆使荣祯上得梯子一般。竹凡悻悻垂眼，她只是没来得及阻拦殿下，罪不至此吧。
荣祯没有理会，攀顶后一手撑着墙壁缓缓站直身子，伸长手臂去勾匾额顶角坠着的月纱，她扯了几下，却发觉这纱帐勾挂得实在牢固，不得已又垫了脚再去够，身形一阵摇晃，引得底下人心弦紧绷。
“快快，护着些护着些。”
荣祯失笑，索性也不再拘着气力，手腕一扯，一阵布匹撕裂声后，被雨珠浸湿的月纱轰然坠地，摔作一团。她抬眼瞧了瞧，确认匾额之上没有勾残的纱丝，方才双手扶梯一格一格，小心翼翼撤下脚步。
木梯被雨打湿，湿漉漉冷冰冰，摸来甚有腻腻的触感，宛若蛇类皮质，令人头皮发麻。荣祯忍着不适，未有一丝一毫急迫。
待余下最后两格时，她转身伸出手搭在“竹凡”腕上，暗暗舒了一口气，却一低眼，眼前人竟换作了陆礼山，一时怔愣在原地。
他眼中似淬了星，熠熠生辉，此刻微微仰面望向她，面上浅笑盈然，似清风拂面。
荣祯下意识地便要偏回头去望，方才她分明瞧见父皇身影，可父皇又怎会如此纵容一个外氏子弟同她如此亲近，更遑论这行宫别院暂住着的，可不止一姓高官。却尚未彻底转过头，耳边便穿过一道声音。
“是我贸然而来，殿下莫怪。”声色浅淡，却如清泉润泽。
荣祯回眸瞧他，眼中丝毫不掩的疑惑，陆礼山好似知道她在防备什么？
“殿下可先.....”陆礼山唇角一弯，眼眸中牵引出一抹笑意，眼神示意伏低恭礼的宫人，以及脚步声混杂渐至的......一众臣子。
此人......甚怪。
荣祯微抿了下唇，浓密眼睫扑簌而落，轻柔道了一声：“多谢。”
她足尖方才落地，身后便响起一道浑厚噙笑的嗓音，荣祯眉间轻蹙了下，又飞快松开，旋身，面上作出讶然情态，福身问安，而后上前亲昵挽上荣遒北臂弯。
荣遒北问候几句荣祯有无事，随后，言语稍作停顿，眼眸带笑，暧昧不明地扫过一旁的陆礼山，不轻不重打趣：“你倒是有眼力见，怎的，前院的事务忙妥了？还有闲情逸致逛游起园子。”
荣祯垂下眼，暗暗捏紧指尖的帕子。
一场席面，前庭交由陆礼山，后苑交予她来置办。不伦不类的安排，难免教人深思。
荣遒北身后随行的一众臣子，目光都似有若无地在二人之间游移。却大多隐晦，唯有一人视线不偏不倚落在她身上，明晃晃的直白。
荣祯蓦然抬眼，俶而怔忪，耳畔陆礼山同父皇的对白瞬间虚化成真空。
那人着一袭雪青云纹织锦交领宽袍，腰身紧束，挺拔高大，打眼一瞧便是常年征战的武将，却顶着一张同江序七分相像的脸，只是年岁更长上许多。
尤其眉眼最是肖似，不经意地一错眼竟真教她以为是江序临场，教这视线一凝，她心口节奏莫名乱掉一拍，连同方才搭过陆礼山腕臂的指节都隐隐发烫起来。
好似被正主瞧见几分不该瞧见的。
她悄然松缓一息，暗自打量。
却，也有几分不同。
此人视线虽直白却带着浓重的审视意味，二人初瞧时，虽皆给人以冷肃的印象，但相较于江序的冷漠疏离，此人周身裹挟着的却是一股肃杀之气，是战场厮杀留下的独特气息，更具压迫。
想来，应是江序长兄——燕国公，江启。
荣祯朝他微微颔首，心中却冒出几朵疑云。
自江老爷子同江家三郎战死沙场后，燕国公便经年累月戍守边塞，似自惩，又似放逐。早便听闻燕国公不喜宴饮，而今，自请回京已是惊天骇闻，却又一反常态地出现在犒赏宴上，日前启程时也并未见其人，竟是何时下得安阳？
荣祯视线飘忽，又不时落在江启面上。
“华阳可是瞧他眼熟得很？”荣遒北一声朗笑阻断她思绪，她兀自醒神，垂下眼，轻轻点了点头：“国公爷同小国舅很是相像。”
一母同胞的亲手足，容貌相近本就寻常，相远才是怪事。
荣遒北笑了几声，随后睨了江启一眼，“将你那一身的杀气收一收，可莫要吓着华阳。”
此言一出，又引得众人捧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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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乌将归，散落漫山斜阳。
宴时至，一行人悠然往江岸马车处停靠处走去。白日恣意畅游，晚宴纵情徜徉，几日下来，倒也过得飞快。
荣祯脚步稍缓，渐渐落在众人之后，她视线飘摇向岸边，余晖洒下粼粼闪耀，似披上霞光外裳。她心中轻笑，暂且倒可同日华争高下。
未行多远，身旁悄无声息地多一人身影，不紧不慢，恰如其分地落她一步。
几日相处之下，她于陆礼山倒也有了几分了解，寄情山水，生来恣意不受拘束。她脚步放缓，侧目落向他，虽只是陆氏旁支，家境却也可称得上殷实富足，却为何最终仍是选了仕途？既选了仕途，又何故几次上前来惹她眼？
着实教人看不透。
她挥了挥手，身后元海公公便会了意，领着众人放缓了步调，给二人留出足够空间。
“殿下，可有话问？”
陆礼山始终落后她一步，跟在她身后。
“陆公子，腰间坠子好生别致，可否赠予华阳？”一番请求却教她说出几许不屑的寡淡。
陆礼山穿衣偏好浅淡的青色，便是偶尔着色浓郁，也苍翠碧青的墨绿。如此色调，却又偏偏在腰间挂一枚缠了红丝的平安扣，瞧着玉质也并非名贵物什。
陆礼山面上笑意不减，轻轻浅浅，他坦然摘下玉坠，握在手心摩挲了几下，而后清冽出声：“唯此物不可。”
荣祯眉稍一挑，好生直白。
“看来微臣需将此物放置于隐蔽之处了。”陆礼山稍停顿片刻，缓缓出声：“恕臣下无礼。此物乃臣心上人所赠，臣，无法割爱。”
荣祯蓦然回首，拧眉看他，“心上人？你竟不知父皇属意你随行前来意欲为何？”
陆礼山眼池清澈纯净，目光不偏不倚在落她面庞，品鉴似寸寸抚过，“臣自是明白的。”
荣祯眉头更紧，眸光铮铮，无言静默候着他的下文。
陆礼山浅笑摇头，他错开眼，笑意中染上几许哀默，“微臣心上人故去……久已，久到臣已渐忘了她的容貌。而今得见殿下，才侥幸思及几分。”
他说罢，缓缓抬眸。
“言下之意，本宫竟同你的故人有几分肖像?”荣祯惊诧于他的坦然，心底却兀自松掉一口气，知其所图远比一无所知要更加令人心安。
她转过身，淡淡道：“你可知，此言乃不大敬，本宫可凭此治你的罪？”
陆礼山眼角弯了弯，稍许片刻，他垂首柔声道，“阿莹同我青梅竹马，若是顺遂，如今已结下亲事，也省下许多父母催逼。”他轻笑两声，眸光却暗了暗：“ 年少慕艾，何罪之有？况且.....”
他看向荣祯，缓缓道：“臣下所图不过皮囊，却于殿下有大裨益，殿下何乐而不为？”
荣祯听罢，眸光一冷，脚步缓缓停在原地，旋身。
静持片刻。
陆礼山缓缓垂首，俯身，行臣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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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柳岸边，列停几驾马车。
江启跨马上鞍，目光远放。只见绿荫春色，和风斜阳之中，一对璧人并肩款款行来。此景落入眼中，手中缰绳不由收紧，眉间拧紧，面容愈发冷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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