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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梦醒(修) ...

  •   晨钟余音犹荡,古韵绵长。

      初春,拂晓,光影熹微。

      静谧宫道上,一名紫衫内官步调从容,领着一行宫娥穿梭于宫墙之间。宫娥脚步细碎,罗裙微扬,一行十余人手中皆持盘,捧着些许陈放已久的素锦绸缎并几匣妆奁,皆是些清丽雅致的首饰器物。

      落于队伍尾端的宫娥一如他人,微微低着头,视线落于眼前木匣,姿态恭谨。她虽有些困倦,行止却无有丝毫纰漏。

      华阳殿下素来偏爱明艳的色调,却不知为何,今晨天尚朦胧便催促元海公公去府库盘点这些旧物。好比她手上匣里置放着的一件,佛串由一百零八颗松绿石串成,隔珠、顶珠辅以南海珊瑚红珠嵌之。系绦为明黄,端以阴山白玉落锁,穗以松石坠角。听闻圣上还邀柱国寺慧空方丈为这串佛珠开光。

      如此稀世之珍又是上赐之物,而只因太过寡淡,殿下佩戴一次之后便将其远置于库,实在可惜。此番命下收整出来,莫不…是因着海氏太公寿辰?

      正想着,前头人缓缓收了脚步,她不及抬眼便听为首的元海公公温声嘱咐:“马上入殿了,莫教瞌睡虫搅扰了神思,都打起些精神。”

      她随众人微微福身,轻声应是。

      转过此道宫墙,禧云殿便到了,宫人鱼贯而入。

      跨过门槛时,宫娥悄悄抬眼扫了眼,金镶匾额之上磅礴遒劲的三个大字——禧云殿,乃圣上亲提。

      禧者,恰对应殿下名讳,一字曰:祯,皆寓之祥也。

      荣宠之至,可见一斑。

      入殿,暖香阵阵,轻幔层叠似薄云,隐隐绰绰勾勒出其后身影。

      临窗黄花檀妆镜前,懒懒坐着一人,薄衫,赤脚,暴露在外的一截脚踝,纤细白皙。她长发如瀑散落满肩,薄纱飘逸,柔柔覆于其身,难掩其曼妙身姿。

      “殿下,仔细受了寒气。”

      侧旁,忽而疾步走出一道身影遮挡了视线。她知晓,此人是禧云殿殿内掌事女官,竹凡。年岁小,资历却深,性子也不似元海公公那般温和。

      宫娥明白深浅,只略略瞧了一眼便极快深垂下头,随众人一并将首饰器物摆置妥当,脚步轻盈退至殿外候命。

      竹凡为荣祯添上披衫罗袜,而后缓缓起身静立旁侧,微微垂眸柔和瞧着荣祯。

      日曦渐盛,暖意祛散清晨弥散的薄雾,淡而渐暖的华光穿透窗牖,洒落于荣祯额间碎发,一时华光流转。晨方起,此时荣祯素净着一张面庞,远山峨黛,明眸善睐,粉黛未点而自有迤逦之貌。

      她低眼,睫如鸦羽扑簌而颤,缓缓伸出玉葱指节探入银盆,与温热的清水一触,忽而瑟缩了下。

      “可烫?”竹凡疑惑,方才她试过水温才命人端来,虽如此,却仍是道:“来人,添水。”

      “不必。”声出如玉碎,泠泠而柔婉。

      说着,荣祯将手深没入水中,肩头却轻轻颤动,似后怕又似寒意作祟。

      竹凡眉心微皱。

      殿下性子浓烈,嬉怒嗔骂素来恣意,她已许多年未在殿下面上见过这番情愫。

      她缓缓矮下身子递上干净帕子为其细细擦拭,末了,稍稍抬眼,不期然对上一双游离恍惚的眸子,竹凡眉眼间不由染上几许忧心,轻问:“殿下可有不适?”

      荣祯浓密眼睫轻颤,精致眼眸中缓缓凝聚起光点,映出眼前人清秀样貌。

      竹凡心性恭良,偶生执拗也多因事关乎于她。她二人年岁相差无几,自幼相依,形影不弃。

      荣祯瞳眸闪烁,无言瞧着竹凡。清醒后,梦境四散零落,可她鼻尖似有若无,仍凝着一股烧焦的气味,挥之不去。脑海中片片拼凑起零星画面,一页页划过眼前。

      本是外祖寿辰,达官贵胄纷至拜贺,语笑喧阗,热闹非常。

      不过一瞬,场景却忽而变幻。

      天光大暗,火舌如龙直窜屋脊房梁,浓烟霎时弥漫,耳畔呼求之声直将荣祯从床榻上骤然惊醒。

      屋外,竹凡哀声凄楚,几度欲破门而入又教人制止拦下。荣祯未及细思当即欲起身出逃,却轰然摔坐于地,她身上竟无半分气力。而床榻之上竟伏着一名陌生男子,他面目眦裂,眼珠生瞪,鲜血汩汩自五窍淌出。他背后,一柄长剑自后心贯入深没,直直杵在空中,力道之大几乎将人钉死在床板,深红血色洇湿床榻,一滴一滴砸落在地。

      荣祯喉咙发紧,颤着肩头不住后退,却恍然惊觉襦裙早已染血,可当视线触及地上倾倒的铜镜,哪里是襦裙,分明是她!镜中人似幽冥地狱中的女修罗,血色淌在惨白的面颊上,衣衫半褪,钗发凌乱歪斜——她浑身浴血,狼狈瘫坐在地。

      她瞳眸猛瑟惊恐不已,可不待她有所反应,头顶一柱横梁被火势烧断直直劈头砸下,一时脑中滞涩,只迟钝抬眸怔怔瞧着火光逼近。

      “殿下!”

      破门之声骤起,那些人到底没能拦住竹凡,她冲进火场奋力将她护在身下。

      荣祯头次晓得,皮肉烧焦原是那般令人心口阵痛之气。

      梦...本应定格于此,也当至此结束,却梦境重重未有休止......

      囚笼幽禁,黑暗孤寂她几近疯魔,终日只得与硕鼠为伴。

      鸩毒穿肠灼肺,耳边铁索亦铮鸣不断。

      ......

      “殿下?”

      “殿下,可是遭了梦魇?”

      耳畔忽而传过柔声低语,将她神思拉回,荣祯思绪戛然中断。

      她浓密纤长的睫羽颤了两颤,回望进竹凡眼底的忧心,她缓缓伸出手抚上竹凡脸颊,轻声道:“傻。”

      竹凡眼中不解,可殿下面上倦乏之色甚浓,她微微偏过头朝帐外吩咐:“晓之,去备一浓盏安神茶。”

      梳洗后。

      一旁,雕如意祥纹翘脚紫檀衣桁上挂晾着早已熨帖得当的绛红立襟广袖云叠裙,对襟袖缘以霁雪为衬玉兰枝蔓缂丝,是前些日司衣局将将送来的衣裳。

      竹凡将衣物取下方且行了几步,便听镜前端坐的玉人朱唇轻启,淡淡道:“这件...照旧挂着。今日,换些寻常衣物。”

      竹凡脚步一滞,手指下意识摩挲此衫。

      这样式图样皆由殿下一笔一笔勾勒成形,衣裳布料亦经多番挑选才定下如今这混三缕鲛纱丝的云锻,光华流转,步步生辉。

      竹凡抬眸,视线穿过妆镜,荣祯神色早已如常,她抬手轻抚了抚额间云鬓,面上始终淡淡,似谈论无甚要紧的事。可竹凡心中却十分清楚,这件衣裳殿下原本欲用在何处——殿前请旨赐婚。

      殿下心仪海家公子许多年,岁冬时节方成及笄礼,恰时陛下有心为殿下相看驸马人选,而今正是天定良时,殿下又如何转变了心意?

      竹凡不明其义,犹疑望向荣祯。

      “竹凡可知世人庸碌一生所求为何?”荣祯缓步行至雕百花团簇雀上枝头纹黄花梨木衣橱前,指节轻点,姿态闲适拨弄起悬挂着的衣裳,她眼眸不抬片刻,随意道。

      竹凡眉头微蹙,迟疑应声:“回殿下,竹凡猜想大抵逃不脱......三餐热食,天寒衣暖。”

      这句出自时下话本:生之所幸,莫出其三——天寒衣暖,三餐热食,鸿案相庄共白头。

      荣祯颔首轻笑,打趣道:“还有一句为何不提?莫不是竹凡也知晓良人难觅的道理?”她顿了顿,纤长指节轻点架阁间衣物,“便这身吧,瞧着心底暖。”

      竹凡嗫嚅了两声,到底未说出些什么,红着耳尖上前,将衣裙收整出来着人熨烫。她匆匆瞧了眼,通身绒黄,从上至下皆以蝶舞织银暗缀,上身对襟立领小琵琶袖短衫,纽扣点缀三颗白珠,硕大莹亮皆非凡品,下身裙摆层层叠叠,裙边以浅浅金色封缘。明艳华贵,不可名状。

      若细看,裙身侧缘隐约可见用银线纹绣的一列小字——岁岁安康

      竹凡眉头微紧,这件衣裳来路不明。

      岁前,殿下及笄礼方过,元海便清点起各处送来的贺礼,桩桩件件皆有名录,唯独这身绒黄织银衫寻不到来由,却着着实实送到了殿下心坎上,尤以胸前点缀的三颗上品南珠为甚。

      南珠难觅,是有价无市的稀货,便在后宫之中,也只皇后凤冕之上才堪添缀大珠。

      殿下喜爱得紧,这衫便留了下,又命了绣娘细细查看缝制针脚,可除在裙身侧缘找到一语祝愿,便再无其他异样。衫子做工精良,制式亦未逾矩,实堪称佳品。

      竹凡心底方叹罢一声精巧,便见殿下掀帘出了前殿,随手打开一方妆奁,捏了一珠松石佛串在掌中随意把玩。

      她回眸浅笑,“竹凡聪慧,世人所谓良人,也不过求一人而慰己心。当知,求人不若求己,欲求良人不过徒劳寄希冀于无望。至于诸天神佛......"

      荣祯似有所思,忽而偏过头视线锐利直透门扉。侧殿燃香袅袅,终日不绝,可香案之上悬挂着的却也不过一副美人像,是她那命途多舛的母妃。

      位尊至贵妃,却在偏殿凄惨消殒。

      不过一瞬,荣祯收回视线,缓缓垂落眼眸,乌羽般浓密眼睫在眼下布落小片阴影。她凝着手中佛串,清润眸中似闪过片刻犹疑。

      佛门于她有恩。

      是以,她敬佛,亦可助佛寺香火鼎盛,一路荣升柱国法寺。

      然则,却从未偏信分毫。

      因果轮回结缘转世,不过是些安抚人心的无用说辞,在她眼中皆是谬论。

      荣祯只信,时不我待,际遇造人。

      只是……

      梦境光怪陆离,现下思来仍觉荒唐,让人不由便多了几分慎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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