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李君若

111、第一百一十一章 雪漫金州地动山摇

　　陈敬之道：“你从渝州到长安，这么算也耽搁了一两个月，渝州的事你走了谁打理？”
　　余清欢摆手，道：“别提那帮兔崽子，没一个省心的，积压的陈年旧账我早处理完了，眼下我出来，他们怕是又摆着腿连卯都不点。别说那帮龟孙了，我在金州那边困了许久，绕过十几个山头，聚集了一帮弟兄，都是咱川军兄弟，整齐着呢，都自带了粮草。”
　　陈敬之鼻子一酸。

　　余清欢忙道：“人不多，才三百来号人。”
　　陈敬之道：“竹溪城已然撑不住，今晚我要攻金州，你来得正好。”
　　“可惜人太少了，帮不了许多忙。”

　　外头吴竹山跑进来，道：“将军，外头来了很多兵，说是之前跟您在西北的，养好伤了。”
　　一起子人迎出去，只见城门之外，来了许多士兵，千余人，拄着拐杖的，眼瞎的，少半截胳膊的。
　　程若梅一直觉得自己铁石心肠，眼下看着这群伤兵，她眼眶忍不住一热，这群人她之前在巴中伤兵营里待过，许多人的脸面她还记得。

　　大雪纷飞，将士们神色森然。
　　陈敬之向阿文阿武道：“扶我起来……”
　　“公子……”两人想制止，还是扶陈敬之起来，将他架住，陈敬之揖手深深一拜。
　　“杀，杀，杀……”众将士高举手中的兵刃，呼声震天。

　　被困了二十余天的竹溪军，那失落的神色被这震天喊声提了精气神。在兵少缺粮的情况下，大雪铺天盖地，有时候他们觉得是老天跟他们过不去。如今，看着这群身残志坚的将士，他们内心的烈火再度被点燃。
　　十年干戈天地老，四海苍生痛哭深。

　　鹅毛般的大雪一团团，积压得树枝折断。
　　好多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雪。

　　“将士们，天亮之前便能攻下金州城。”不知谁高喝一声。
　　余者纷纷响应。

　　大雪落了太久，将四面八方的路封住，金州城不攻，竹溪也撑不住，若是攻下来，尚有一寸生机。
　　身后已无退路。

　　李珺珵将天素安置在山洞之中，准备好了食物和水，道：“等我回来。”
　　天素身上披着李珺珵给她编的一身蓑衣。她不曾想，有朝一日自己会成为李珺珵的负担。

　　她没有任性地跟着李珺珵去，而是坐在山洞之中，给自己配解药，行针。
　　金州的陈晋，等的便是陈敬之来偷袭，但此番，陈敬之这小子并未偷袭，而是正面攻击。金州的黑甲军严阵以待，陈敬之的兵马离金州城还有十多里，便已与黑甲军短兵相接。

　　火油，火药，顷刻将黑夜照得透亮。
　　陈敬之坐在战车中央，紧跟乔卓然的前锋部队杀向金州城，余清欢作乔卓然的副将，带着数千兵马杀向金州城。
　　而李珺珵，亦穿了一身金丝甲，出现在金州城之内，径直杀向金州府。
　　左右的黑甲军还未来得及还手，顷刻便毙命在李珺珵的引云剑之下。

　　这把重新淬炼过的引云剑，由玄金所打造，坚韧无比。
　　恰如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李珺珵，再回来时，已与去年在金州时的他大不相同了。
　　寒风猎猎，鼓动城楼前的旗帜。

　　大雪奔腾，万山莽莽，扑灭人间的烛火。
　　早在金州叛乱之初，金州城的百姓逃的逃，死的死，眼下已所剩无几。
　　黑甲军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不刻，只身一人的李珺珵越过万人头颅，穿过呼啸而来的箭雨，深入金州府衙之中。
　　好整以暇的陈晋似是在等李珺珵的到来。

　　陈晋欣然抬眸，看着戴着面具的李珺珵，眼角露出柔和的笑意，道：“你跟你爷爷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你以为，穿成这样我就认不得你？”

　　李珺珵无动于衷。
　　“既然来了，就让你给我陪葬吧。”陈晋手中的机关一按，府衙四周霎时间升腾而起冲天的火光，轰隆巨响震彻九霄。

　　那火光冲开滚滚浓云，斥开密密的绒雪，在半天云中炸开。黑暗的天空一亮，顷刻又暗了下来。
　　随后，整个金州城便地动山摇起来。

　　这一次的爆炸，远比伊宁城的更为激烈。大地在剧烈颤抖，连带着落下来的雪也在抖动。
　　地面的亭台楼阁东倒西歪，混乱的人们脚根本抓不住地，踉踉跄跄滚作一团。
　　紧接着，是此起彼伏的爆炸之声，喊叫之声。

　　“地动啦……”有人才喊了一声，便被轰然倒塌的房屋压在废墟之中。
　　威力巨大的火药，似乎要将这一片山林夷为平地。

　　李珺珵飞身上前，持引云刺向陈晋，陈晋连连退避，李珺珵紧追不舍。
　　陈晋眼眸一斜，无论如何，他也要李珺珵葬身于此。

　　李珺珵追到金州府衙后的一处山前，他身如猛箭，穿过厚厚的雪。
　　他身法迅速，雪和剑相撞击，发出清脆的声响，那些如刀锋的雪打在他面具上，嘈嘈杂杂如玉石撞击。
　　风，呼啸不止；雪，随风乱窜。

　　人影在暗光之中掠动，黑夜之中，狩猎人静静等待自己的猎物上钩。
　　金州城内，时有爆破之声。

　　李珺珵顾不得身后地动山摇，那些，便只能交给陈敬之了。
　　陈晋奋力往府衙后的深山中奔去，他虽吃了藤原给的药，奈何已是行将就木之身，也不会撑多久。
　　李珺珵知他有意引诱自己，止今日，他必须与陈晋作一个了断。为了无数的冤死的将士，为了含冤的楚家三代，为了天下苍生……

　　陈晋闪退到山凹处，在李珺珵正要近身时，身后的机关大开。
　　李珺珵追着陈晋飞向暗室之中。

　　作壁上观的赵雨晴赶过来时，正欲追进去，奈何外间的山体轰然坍塌，若非吴一川身手敏捷，将人护住，赵雨晴怕是要被山门前那倒下来的龙柱压倒。

　　赵雨晴无比激动，抓着吴一川的胳膊，道：“后面那座山便是金山，是金山，我看到了，里头全是黄金。”
　　整个黄金山在暗门打开的刹那，迸发出夺目光辉。
　　金库之中，李珺珵与陈晋刀剑打斗得十分激烈。

　　陈晋道：“我本就没打算活着走出这里，至于外间要乱成什么样子，与我又何干？”
　　有一种人，便是在肆虐天下苍生头上获得乐趣。

　　陈晋是金州之乱的罪魁祸首，整个金州城附近都埋了火药，这是陈晋一贯手段，可惜这次，他们没能像在伊宁城那样，率先除掉暗埋的火药。

　　而金州的火药，也显然是从地下深处爆炸，才引起巨大的地动。
　　整个金州城被烧成一片火海，四周天地崩裂。

　　从山上滚下来的巨石冲过雪堆，将一座座房屋碾平。
　　四下逃窜的人们慌不择路，眨眼之间便被石头淹没。
　　黑甲军见状，皆丢盔弃甲，向开旷处躲去。

　　竹溪军奋起直追，鲜血洒向长空，落进雪堆。
　　大地晃动得剧烈，天素担心山洞坍塌，站在洞口。远处欺天的火光十分惹眼，她心头沉沉。此番地动，显然是人为的。

　　陈晋究竟有怎样的能为，能引起如此大的地动。
　　她忽然想起天王崖那处地裂……

　　地震稍稍减缓，鹅毛般的大雪将洞口掩住了一半，大概是因体内的毒，她对这种寒意并不敏感。她刚给自己行完针，身体是最虚弱的时候，即便感受不到寒意，也要防寒。

　　在一番震动之后，山洞依然坚固。天素入内，她拨了拨一旁的火石，钻进了茅草堆之中，闭上眼睛。
　　她需要休息，无论如何，她要熬过这一关才行。

　　金库之中，随着外头震动越发激烈，库内堆积如山的金条纷纷坠落。
　　李珺珵感受得到，陈晋似乎吃了某种药，比之前在伊州大战时，身手更为强劲。

　　陈晋道：“小李珺珵，你知不知道，你的祖父，并不在皇陵之中？”
　　李珺珵向前猛然厮杀，陈晋步步后退，他似乎只想把人引入机关之中。随着他们一步步深入，李珺珵身后的一道道黄金门也落下。

　　两厢追逐之间，陈晋身影一晃，消失在一道暗门之后。李珺珵追逐向前，已然到一处黄金殿之中，黄金殿宽阔无比，八方的黄金墙壁高十余丈，每面壁长五丈，黄金壁上都镂空刻着真人大小的神仙。

　　神仙金像衣带飘飞，栩栩如生。神像造型与手持之物，与吴道子的《八十七神仙卷》一般无二。

　　在黄金殿的中央，是一处隆起的九层高台，高台上放着一具金棺。
　　拾级而上，巨大的金棺便赫然出现在他眼前，棺椁未盖。李珺珵挪步上前，发现金棺椁里头还包着一层梨木棺椁，最里，是一处冰棺。

　　里头躺着一个与自己长得极为相似的人，面容俊秀非常，只鬓发花白，看上去略微带着几分憔悴。
　　那人像是睡着，而非死去多时。

　　他知道，这人便是陈晋一而再再而三地与他说起的，他的祖父，李雍。
　　永安三十五年驾崩，而今，已是永宁二十三年。
　　而他，永宁七年才出生。

　　光阴来去之间，是一段他只在史书中被史官笔墨浸染的千古明君。
　　皇室男子，除了李承珉，个个都是龙璋凤姿，李珺珵虽一直被说是众皇子中最出挑的一个，倒也无人提及说他长得像先皇。

　　而疯疯癫癫的陈晋，在这点之上，似乎有极大的执念。
　　其实细看，他的爷爷与他也长得不那么像的，或者说，每一个皇子身上，都能看到他的某些影子。
　　陈晋从他眼前的一道暗门里出来，李珺珵飞身欲一战，却见整个金山都在抖动。
　　陈晋哈哈大笑道：“这里，便是你葬身之地。”

　　李珺珵飞身上前与陈晋厮杀，陈晋吃药之后，身体已极快衰退。
　　陈晋不知按了何处的机关，四周飞出一道道金箭。李珺珵飞身起来，踏着神像的一带，跃身到半天云里。须臾，八十七座神像的手中，忽然飞出一道金丝线，迅速拢向中间，在金棺的正上方集结。

　　李珺珵正欲从金壁镂空的云层上落下来，忽而，穹顶上一道棺盖落下来。棺盖四周被金丝线悬住，两层金丝线一收拢，迅速围成一个球形，将人裹住。

　　棺盖之上的金刃纷纷落下，李珺珵在金球内迅速闪躲，躲开棺盖上暗器的攻击。
　　他踩着金线，发现金线锋利无比，瞬间将他鞋头割破。

　　他将引云插入金丝线的缝隙之中，借力向上，他攀爬到圆球顶端，用力一挥，一缕金丝断裂，在新的金丝还未补上之际，李珺珵迅速飞身而出，他落在金棺盖上，挪动棺盖顶上的玄关，那金棺之盖坠落，堪堪将冰棺盖住。
　　陈晋从一道暗门中走出来，道：“很好，我就知道这暗器困不住你，别急，还有呢。”

　　李珺珵冷眸看着他，手臂上的血顺着引云滴落在镂刻着莲花的金地砖之上。
　　陈晋未从他眼中看到恐惧，有些失望，道：“来了这里，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放弃挣扎，坐以待毙；要么就与这些机关暗器抗争到底，来个毁天灭地，而无论如何，再无出路，你再怎么挣扎，也不过是早死与晚死的区别。”

　　李珺珵静静看着他，早知道此人已处于疯癫状态，而今不论与他说什么，他也决定要和这天下一同毁灭。
　　与藤原如此交好的，能有什么正常人。

　　陈晋似乎发现，这个年轻人除了要抓住他这一点的执念，不接他任何招数，他委实有些难办。“如你所见，这是一处墓葬，是你祖父的墓葬。”

　　“如果我没猜错，这样的墓葬应该有很多座吧。”李珺珵并不想与他卖关子。冰棺中的人，并非真人。
　　陈晋没想到李珺珵隔着冰封都看得这么仔细，不愧是李雍的孙子。
　　既然这么聪明，他不介意陪他多玩一会儿。

　　李珺珵见他往后在退，正要飞身过去，倏而，地墓之中阴风狂搅，八面金壁侧开，外间无数金叶子从巷道中飞出来。那金叶子在狂风搅扰之下，如千万把锋利的刀刃，任凭李珺珵如何挥动手中的剑抵挡，也挡不住四面八方密密匝匝的金雨。

　　他的衣衫被割破，幸而里头穿了黄金软甲。李珺珵退回到金棺边，如此，至少背后的金棺能抵挡一方暗刃的袭击。空中的金叶子狂飞乱舞，李珺珵看着远处的陈晋，眼下他已启动两处机关了。他发现，陈晋所站的位置，一直都是八十七神像的帝君之位。

　　这人一生都在觊觎帝位，奈何，无论他多么努力，怎么也走不到最后一步。
　　李珺珵挪步到八十七神像前，左手挥剑抵挡飞出来的金刃，很快，他已近身到陈晋面前。
　　陈晋好整以暇，躲入暗门之中，李珺珵亦掠入暗道之中。

　　暗道一片漆黑，陈晋未料到李珺珵速度这么快，竟然能跟着他追到暗道之中来。
　　暗道的墙壁之上有夜光珠，李珺珵步步紧逼，陈晋急忙后退。
　　李珺珵翻身到陈晋的前面，剑猛烈刺过来。

　　陈晋反手举刀，格住李珺珵刺来的剑。
　　李珺珵剑往下一移动，刺向他腋窝之下。他知道，陈晋的那身衣服，是玄金打造，等闲的兵刃是奈何不了他这身金缕衣的。而他，此时还并不想要了陈晋的命。他身子一转，脚一旋，陈晋的金冠被踢掉，头发散乱得如飘飞的蓬草。

　　那蓬松的眼褶子之下，一豆精光逐渐暗淡下去。藤原给的药效一失，他便再无多少反击之力。只不过这里，他能杀死一个未来的帝王，这算不算也是一种举世无双的功绩。杀了李括，杀了李雍，杀了李珺珵，可惜，没能杀掉李九郎。
　　陈晋道：“李珺珵，你觉得你若是死了，你那不争气的爹还撑得住么？”

　　两人的兵器不时与暗道中的墙壁撞击，发出阵阵火花。
　　李珺珵猜到，这里大概是一处金矿，怪不得之前江浩辰之前说竹溪这里银铁流通出了问题，不想，竟藏着这样的惊天秘密。

　　而能与陈晋隐瞒这么多金银矿往来，定然与这周围的官僚脱不了干系。金州属于秦地管辖，在他封王之前，属京畿之地。
　　可惜，长安亦混乱不堪，他父皇都奈何不了沈坚，何况是三朝元老陈晋。
　　朝廷一向不愿薄待了这些原老们，而陈晋手段非常，机关算尽，加之有无尽的金银财宝笼络人心，是以能坐大到这般地步。

　　那么，陈晋手中的金山，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不及李珺珵细想，迎面而来的巨大飞棺撞过来，他连连翻身，松开抓着的陈晋。
　　外间已然是山崩地裂，饶是如此，陈敬之不得不带着人马赶往金州成。
　　金州城内，死伤无数。

　　守在李承珉身边的侍卫不见陈晋，赵雨晴也跟人跑了，都作鸟兽散，将屋内能拿走的金器、银器、摆件，都卷个一空。拿不走的，便丢一把火。

　　那李承珉躺在床上，眼睁睁看着火光向自己蔓延，挣扎疾呼“救命”，四下无一个人应声。
　　燃烧的门帘，帐子，床褥，李承珉从火堆中爬起来，眼看快到门首，一道横梁落下来，恰恰打在他腰间。
　　他猛然呕出一口鲜血，看着火光外逃窜的人影，连喊叫之声也发不出了。

　　他从脖颈前取下那块出生便戴在身上的玉，每个皇子都一块，他出生在东宫，那时候父皇不喜欢母妃，对他却是很疼爱。

　　他这一生，也是生在锦绣堆里，可是为何，最终却落得这个下场？
　　或许，从一出生开始，他便是一颗棋子。

　　她的母亲疼爱他吗？并不。陈晋真的在乎他吗？更是荒诞。或许，他从出生，唯一得到真正的爱，来自他的父皇，以及他二十岁生日时，李珺珵送给他的一颗夜明珠……
　　火光烘干了往事，如今，连泪也没有了。

　　只有如鹅毛一般的大雪，还在肆无忌惮地下着。
　　陈敬之赶到金州城楼前时，城楼前挂的那数十具被冻得比石头还硬的尸体，轰然坠入火海。
　　他神情已滞，眼前泛起一层水雾，微微抬手，攻城。

　　陈晋始终未出现，他知道，必然是李珺珵出手了。
　　金州城群龙无首，程若梅的人遇到一个裹着金银器的小斯惶惶逃窜，她打马上前将人拦住：“你从何处而来？”
　　“金，金州府衙。”
　　“陈晋呢？”
　　“他引着一个蒙面人去了后山，听说进入了山洞，随后，山体便被夷为平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