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撒勒的美丽传说》止汶

3、挟主而逃2

　　　 “这饼就是我的身体，将它分了吧，这是为你们舍的。”

　　逾越节前夜，油灯的灯芯燃烧得正旺，光线昏黄，将一切都打出安宁的陈旧暖色。

　　对比往日滔滔不绝的各种天国福音与含着义理的比喻，耶稣此时显得有些沉默，他坐在长桌的中央，将手中的饼撕开分与两侧的使徒，又继续倒出了葡萄酒。

　　他站起了身，猩红的酒液从褐色粗陶的瓶里淌入杯中。

　　斟满酒液的杯被分给所有的使徒，耶稣坐下身，在昏黄的烛光下，在灰白的屋内举杯:

　　“这是我的血，是印证上帝与人立约的血，是为了使众人的罪得到赦免而流。”

　　使徒们面面相觑，却听见耶稣低声道，“喝吧，都喝干吧。”

　　“因为这是我与你们的最后一餐，今夜，你们当中有一个人将要背叛我。”

　　犹大无声地张了张嘴，将“背叛”这个词在喉咙中吞咽下去，将耶稣轻描淡写吐出来的这个荒谬单词嚼碎在唇齿间，扼住自己反驳的喉舌。

　　好啊，又是一个谎言。

　　耶稣基督又说出来一个谎言。

　　明明…这是耶稣的要求，耶稣的意愿，耶稣遵循上帝的愚蠢命令，就要用这个谎言将他犹大，一个无辜的人，一个为耶稣奔波，一直追随耶稣的左右手钉在耻辱柱上，从此背上背叛耶稣的罪名。

　　背叛…是什么滋味呢？

　　犹大不知道。

　　他没有吃耶稣分的饼，他没有喝耶稣倒的酒。

　　他从来都不接受耶稣的神迹和赠予，也不屑于去品尝这所谓的“身体”，不屑于去吞咽耶稣的“血液”。

　　可为何耶稣的信徒吞吃耶稣的血肉还能够在他日撰写福音书落笔春秋，他这个不吞吃耶稣血肉的无辜者反而要背上罪名？

　　众人喧哗中，犹大悄无声息地将杯中的葡萄酒移到桌下，倒在自己手上。

　　油灯的光线昏暗了，那灯芯好像是快要熄了，灰白的室内越发昏暗，一点暖和的安宁都不剩。

　　……猩红的酒液落在手掌中，顺着掌纹，蔓延指尖，再如何用力地握住都无法留住它。

　　它一滴一滴落在地上，一滴一滴，汹涌地流淌在犹大黑色的衣袍上，看不见了。

　　只有犹大能够感受到冰冷的葡萄酒透过布料贴在皮肤上的湿润触感。

　　是血，这是血。

　　耶稣说的没错，这是他的血。

　　犹大看到了，他预到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早已冰凉的血液顺着他苍白的尸体落下十字架，淌入满是沟壑的土地。

　　他想起了耶稣曾经所说的：

　　“你要用我的血去浸这片土地，填平这片土地的沟壑，让这片大地变得柔软慈爱，像我的血一样温热，去滋养他们，去警醒他们，用我的死来造一个神迹，用这最后一个神迹来填平我心中的沟壑，去代替他们赎他们的罪。”

　　这冰冷的血…又如何温热人？

　　人子的身体绝不是那些可笑又干燥的无酵饼，人子的血绝不是这冰冷的葡萄酒！

　　耶稣基督是个满嘴谎言的骗子…他以为自己是弥赛亚，他把自己当做神话，把犹大骗得一无所有！

　　一个堪称逾越又可怕的念头从犹大心中生出。

　　我从来没有得到他任何的馈赠！那些所谓的神迹，这些愚蠢的饼和葡萄酒！我不接受这些代价！

　　耶稣是人！应该用人的方式向我支付出报酬！假如他不给，就应该遵从人的律法，强制要他支付给我！不是用这些饼和葡萄酒，而是用他真正的身体，真正的血液！

　　这个想法一旦从心里冒出，就像那油灯渐熄的火，哪怕只有一点火星也能够引燃整片旷野！

　　那燎原的火灼烧得犹大头脑发昏，他已经能够想象到，那即将要得到的报酬是如此甜美。

　　好极了…耶稣不是要我去背叛吗？他不是又说了一个谎言，说我背叛吗？

　　那就让这谎言变成真的，让耶稣基督这骗子付出代价！

　　没错…

　　没错！

　　犹大会如耶稣所说的那样背叛，他会如耶稣所希望的那样，带着那些罗马士兵去客西马尼园。

　　不过这将会是一场真正的背叛。

　　带走耶稣的不会是那些罗马士兵，而会是他犹大！

　　作为一个无辜的被害者，一个被欺骗了所有的可怜蛋，他要收回自己跟随耶稣那么久以来应得的报酬！

　　犹大怀着那巨大又隐秘的狂喜悄悄离席，众人都没有注意到他。

　　而他也没有注意到耶稣一直注意他的目光。

　　——悲哀，沉默无声。

　　耶稣沉默地坐在喧哗的人群中，隐没在即将熄灭的油灯下。

　　他审视周围的使徒，审视自己的一生。

　　曾经他得蒙天启，一直在为上帝的意愿而努力。

　　他曾经满怀热忱，但他现在疲惫不堪。这三年就像是三十年，又或者是百年。

　　人们称他为弥赛亚，说他是上帝的儿子。

　　可其实犹大说的也没错，他原本，也是个人。

　　他是个拿撒勒人，他父亲是个木匠。

　　那不是他天上的父，那是他人间的父。他人间的父亲并不像他天上的父一样全知全能，没有让他施展神迹被众人追捧的威能。

　　但他人间的父亲并不会像他天上的父一样用三年的艰苦折磨考验他，也不会像天上的父曾经那样让他去无人的旷野接受40天的试炼，叫他处于饥渴与痛苦之间。

　　耶稣人间的父亲约瑟是个善良又勤劳质朴的人，哪怕未婚妻玛利亚因为天上的父承蒙神启未婚先孕，也会为了未婚妻名声娶她，且对耶稣这个不知哪儿来的儿子不吝啬关爱。

　　约瑟是个木匠，他带着妻子和儿子四处躲避，他努力养活妻子和儿子。

　　他总是沉默地做工，在耶稣找寻他时，他会把他谋生的手段交给那时还年幼的耶稣，期望他的儿子能够自力更生。

　　他希望他儿子能过得很好，他希望他儿子能好好活着。

　　然后约瑟过世了，就像任何一个普通人一样，过世了，死去了。

　　耶稣沉默着，人子耶稣在昏暗的油灯下沉默着。

　　假如他是个人，假如他只是一个人，那么他不会听从上帝言论。

　　是的，任何一个人，听到别人叫自己去死，哪怕那个人是上帝，也会认为这是荒谬的。

　　他已经为上帝做了很多了，换个人能够做到他这样吗？

　　为何他一定要去死？他的死是必要吗？他的死能带来什么？他又能得到什么？

　　上帝并未将祂全知全能的智慧展示给耶稣，耶稣看不清楚，只能自我洗脑，说那一切都是有必要的。

　　神子会死的，为了他所爱的一切去死，为了赎人们的罪。

　　可与此同时，他也是一个人，一个普通的，人。

　　他还有母亲，他母亲会为失去唯一的儿子哀悼，也许母亲会哭瞎那双眼睛。假如他是一个人，那么他就绝不能让一位母亲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受刑，被钉上十字架。

　　他绝不能痛苦狼狈地死在母亲的面前，最后只能叫母亲跪在地上，抱着他冰冷又苍白的尸体，仿佛要流尽所有眼泪那样痛哭，用头顶的黑色头巾抹去他脸上的血，一遍又一遍亲吻他脸颊上的伤痕祈求他不要离去。

　　因为人是会死的，死过一次的人，哪怕天上的父真的将他复活，那他还是他吗？

　　就像是一艘木船，损坏以后换上新的木板，那他还是原本的那艘船吗？

　　他真的不会由人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神性标志符号？

　　还有犹大…

　　犹大是不一样的，犹大是他最信任的人，他只能将背叛他、害死他的任务，以一种残忍的请求来交给犹大。

　　耶稣对于犹大是愧疚的，对于自己的命运是恐惧的。

　　但是…已经无法停下了。

　　他爱这片满是沟壑的土地，他要去拯救这些人们。

　　人子注定要为这片土地而死，他注定要被人们神化成一个标志符号，用他的血去浸这片土地，填平这片土地的沟壑，用他的死来造一个神迹，用这最后一个神迹来填平他心中的沟壑，去代替人们赎他们的罪。

　　耶稣看着人群喧闹，悲哀地微笑着，在油灯下，在黑暗中，他的金发黯淡，湛蓝的眼睛低垂着，静静地看着人们逐渐沉睡。

　　油灯熄灭了。

　　耶稣听到马蹄声。

　　“你来了啊，犹大。”他转过身，静静地看着骑着马的犹大，“那些罗马士兵呢？”

　　犹大声音有些沉闷，夹杂着焦虑的难耐，“在后面。”

　　耶稣仰起脸看他，在月光下扬起了一个平静的笑容，伸出手想捧住犹大的脸颊安慰他，“没关系的，犹大，没关系的。”

　　犹大定定地注视对自己即将完成的背叛一无所知的耶稣，心中剧烈的狂喜与兴奋竟奇异平静了下来。

　　耶稣是个骗子，可这个骗子总能让人为他失去理智，如今，他终于要付出代价了。

　　犹大一想到这里，就忍俊不禁要发笑。

　　他低下头，任由耶稣捧住自己的脸颊，却趁其不备一把将耶稣扯上了马，不用分说地给了他一个冒犯又凶狠的吻。

　　马儿嘶鸣了起来，马儿飞奔了起来，马儿载着他们冲出了客西马尼！姗姗来迟的罗马军队被甩在了身后，身后追击的火把为他们照亮了前路！

　　“犹大！你这是做什么？”耶稣在风中大声问。

　　“鲜少见到你这么像人一样发脾气，拉比。”犹大骑着马大笑，“如你所说，我亲爱的拉比，这是一场背叛！”

　　“你一定要用一个吻来背叛我吗？犹大！快停下！”耶稣简直不可置信。

　　“这不是你所期望的吗？一个背叛，还有将你卖出去的银币，我用它们买了这匹马，你说我可以拿那些银币去做任何我想要做的事，当做跟随你的报酬。”犹大朝耶稣眨了眨眼睛。

　　这年轻人从来都是愤怒抑或是忧心忡忡的声音愉悦地上扬，不再带有对未来任何压抑的忧虑，鲜活又明亮，“我跟随你那么久，可不是这几个银币就能打发了的，我在索取我自己的报酬！”

　　耶稣开始挣扎，“放我下去！犹大！我不能——”

　　犹大抓住他的手腕，把他圈在怀里，把下巴放在他的肩膀上，喉咙里发出低哑的笑声，“嘿，注意你被挟持的身份，我亲爱的拉比，现在我说了算。

　　除非你向你那天上的父祈祷，让祂现在就派一队天使下来杀了我这背叛你的叛徒把你救走，再把你送回去钉死在十字架上？

　　恕我直言，祂要是真这么做，所有人都会知道祂为了获取人们信仰送自己儿子去死的阴谋！祂对自己的儿子都这样狠心，又有谁会甘愿做祂的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