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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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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白银山小梅是在哪棵树上吊死的?
他正在做油旋馍一样卷曲邋遢的练习册,抬起头斜着眼睛对我说:“大概是你家菜地那棵。”
我说不可能,肯定是在院子里那棵红枣树上吊死的。
白银山说红枣树那么细,吊不起一只狼狗。
我说我的父亲和大舅都有旺盛的表演欲。他们若想杀狗,那肯定要热闹得让所有人知道。
白银山说:“要不我替你问问?”
我说不用,就是在那棵红枣树上吊死的。
从此我恨那棵枣树,日日夜夜想把它连根拔起。我三不五时便问我的父母:“什么时候砍树?”
他们总是在疲惫不堪和忙着有事的两极,对我的需求抽不出一点时间。后来我妈被我烦得不行,问我:“要不要再从师部给你抱回来条小狗?”
我说不用,抱回来也是被你们杀了吃肉。
我终究没有砍了那棵树,因为它跟我说不是它干的。它说吊死狗的不是树,而是我的父亲和大舅。
我问红枣树:“你若不长枝丫,狗怎会被吊在你身上?”
树说:“凡是树就要长枝。你要真想求个公道,就该去过问大自然的规律。”
我无法做到,便不再恨它。
隔年的夏天,天气大暑,下不来一滴雨。成片的土地裂出沟壑,我们没日没夜地浇灌,也填不满大地的干旱。
漫天遍野的黄沙在风中飞舞,螳螂和蟋蟀从干枯的树丛中跳出,暴露在赤裸的黄土地上。
朝向水库的小路上养蜂人的蜂箱沿街摆放。我和张三李四常常沿小路到水库玩,白银山有时不做声地跟在后头,我们谁都当他不存在,场面十分别扭。
后来张三继承了家里的摩托,女友芬芬坐在后头,两人驾车驶过的地方扬起厚重的黄沙,机油燃烧气味浓烈。他们扬长而去、欢歌笑语,我们在后面捂着嘴鼻。
而后李四也进入了发情期,常常循着气味不知溜到什么地方,不见须尾。自此沿着小路前往水库的便只有我和白银山,我们也无需摆架子给别人看,常搭伴一起走。
蜂箱摆在土坡的山脚,蜜蜂沿着野花攀上小路,顺风时快,逆风时慢。我和白银山走在一起,勤劳的工蜂嗡嗡地将我们围绕。那里的野花艳丽无比,比城里卖的牡丹和百合还要美丽。有呈球形的花团,长成粉白或是绿色;也有盛开的喇叭花,顽强地攀在石缝上。
天气越来越干,水库里的水也越来越少。我们看着水位从三米退至一米二,又逐渐变得更低,直到人们不能在此游泳。底层的水泥地基逐渐显露,残余的水洼里长满了绿藻,散发出难以忍受的臭味。我们就此停止了游泳。
夜里热得不行,农场里的人都支起钢丝床睡在外面。我在屋顶铺了凉席,白银山晚上和我睡在一起。我们的头顶星夜浩瀚,如同闪光的大雨被凝结在了上面。
睡在屋外舒服极了。夜里刮着微风,蚊虫都不能近身。他带了一张写着喜字的粉床单,盖在我们二人的身上。床单下面我们皮肉紧贴,抱在一起时不时地亲嘴。
我对此心情雀跃。往往刚刚起床我便开始期待晚上,盘算着如何和白银山抱在一起,我们又如何地亲嘴。为此我无法思考别的,旁人跟我说话我全然听不进去。我年轻的大脑里只有亲嘴。磅礴的□□将我支配,使我成为白银山□□的奴隶。
但是白银山尚且神智清醒,他总想找机会聊点别的。
“你说你爸你妈为什么在屋里不上来?”
“他们年纪大了,不怕热。”
“我觉得不是。他们肯定趁你不在忙着干那事儿呢。”
“……”
白银山哪里都不好,尤其是他那张破嘴。我被他说得没了兴致,只能从他身上爬下来,躺到一边。
白银山靠得近了些,继续问我:“你说张三和他老婆会睡在外面吗?”
张三在初中毕业这年与女友芳芳喜结连理,原因是芳芳怀孕了。
我说:“不行吧,他老婆怀着孩子呢。”
白银山:“他们年轻气盛,肯定也关起门来睡在屋里,忙着干那事儿呢。”
至此我完全没有了兴致。白银山的确是个变态,我看到他的棍子生猛地戳了上来,直指苍天。
他的脸庞在月光下皎洁地发白,仿佛一种神物。但眼里却闪耀着刺激而兴奋的光芒,全因他想象着熟人的性生活。
他“哈!”地大叫一声,翻到我身上啃我的脸。我实为不解,很难理解有人会使用这种方式来表达爱意。但仔细想想白银山应该是不爱我的,他整日里谁也看不上,看谁都是傻逼,想必看我也是这样,便又觉得释然。
我任凭白银山啃我,滑溜溜地摩擦我的身体。我在此放空,甚至还在数星星。儿歌里唱“星星啊星星眨眼睛”,我却从未见过星光一明一灭的。我在地上搜寻眨眼睛的星星,天空与我相隔甚远。
他越蹭越起劲,我要不是个太监也该有了反应。今夜本该属于天文学,白银山却总将我寻求真理的思绪打断,行使他污秽的专权。
我翻身而起,与他调了个个儿。他看起来依然兴奋,眯着眼睛笑个不停。他这么开心实属罕见,平日里看他的表情,总会让人想到他的父亲下落不明。他的脸愁苦中带着孤傲,看着让人不想接近。
一阵大风刮过,我家院里的红枣树哗哗作响,像是柔软的羽毛在我的心里一阵挠,顿时我觉得天地可爱,白银山则可爱更甚。我被光溜溜地夹在天地与白银山之间,想与它们拥抱个痛快。
白银山的膝盖缠在我的腰上,很难形容是个什么滋味。我想张三面对芬芬是不是也是这么个感觉,但一想到他那猥琐的丑脸便觉得不会,他不像是个懂得爱的人。
我亲吻白银山的嘴唇,湿润的舌头钻进他的口腔里,尝到的口水竟是甜的。那时我觉得大事不妙,白银山的口水不该是甜的,不该是这样。
我既不能想别的,也不能做别的,我需时常把自己放到他的里面,通过这种触感来确认自身的存在。
高三开学的家长会,我见到了白银山的父亲。那天我从家门口出来上学,便看到白英叉着腰顶天立地地站在院里,模样威风无比。
她的行为经常带有一股常人难以理解的豪情,农场的人早已见怪不怪。
白银山的父亲驾驶粤B车牌小轿车驶进校园,操场的沙子地被他的车轮碾出两道平行线。我们一群农民坐在二楼的教室里,透过窗户射出无数道好奇的眼睛。
白银山他爸缓缓下车,他着西装,头发稀少而斑白,年龄看起来少说也有65岁,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糟老头曾经与风华正茂的白英□□。
我们校长亲自走下楼去迎接。
白银山之父:“校长您好,我来晚了。”
校长:“来得不晚,您要不来,这家长会无法开始。”
我坐在最后一排,教室里的苍生尽收眼底。白银山咬着下嘴唇,他在忍耐。他常在高潮前有这样的表情,但是想来现在不是因为这个。
校长与白父一前一后,两人谦恭退让,走出了夹道欢迎的气势。
校长对我们高声宣布:“这是深圳科学大学来的孙教授,孙教授是教什么的来着?”
孙教授:“阿语,我是教阿拉伯语的。”
校长:“对,孙教授是教阿拉伯语的。我们育才中学的高三生,啊(表停顿),应该以孙教授为榜样,向他虚心地讨教问题!孙教授除了深圳科学大学的教授身份之外,他还有一个身份,是什么呢?啊,他就是我们白银山同学的父亲。俗话说,虎父——无犬子。孙教授他是教授,所以我们白银山同学,才能学习优异、品德出众!”
“报告!”李四举起了手来。
“李四同学你有什么问题?”
“为什么白银山姓白,他爸姓孙呢?”
李四朗声提问,懂装不懂。在场的父母和学生都嘻嘻笑了。
校长拉下了脸:“不许笑!不许笑!注意纪律!李四他爸,以前上学就数你最调皮,生出来的儿子也是个调皮蛋,好好管管你儿子!”
孙教授红了脸,用干手掌搓了搓脖子。
正当这其乐融融之时,白银山蹭地站了起来,低着头快步走出教室,撞歪了一竖列的桌子。
校长在教室里大叫:“白银山!开家长会呢,你不打报告上哪儿去?”
白银山在空旷的走廊里气若洪钟、声音浑厚:“我拉屎!”
教室里顿时炸开了锅一般爆发出笑声。
这是有史以来最为漫长的家长会,因为有众多的环节需要参与:
先是班主任致辞,给排名前列的学生颁奖,奖品分别是厚皮笔记本、钢笔和笔记本。然后便是领奖的同学们发表感言,感言皆是滔滔不绝。再然后校长请孙教授上台,孙教授发表重要讲话,关于中国新农村建设,以及农村新青年的潜力,他们是如何在国家发展中发挥着不可磨灭的力量。校长听得很激动,夸赞农村新青年,便是夸奖他这位教育者。然后校长再次上台,演讲“春蚕到死丝方尽”,他这只蚕三十年来扎根农村,就是为了养育出一代代有志向的好青年。
我和我的父亲坐在同一个课桌。桌子小,我俩坐在一起,手臂挨着手臂,两人都不自在。我的桌上还刻着“小雨爱王二麻子”。父亲问我谁是小雨,谁是王二麻子,我说这是上一个坐这儿的人刻的,跟我真没关系。
就这么过了一个半小时,我觉得无论有多少屎白银山也该拉完了。可人们却像是已经忘记了他。教室里乌泱泱坐得满满当当,不同家庭的油垢味混杂在一起,一刮风便钻到我的鼻腔里,使我难以忍受。我给父亲说我要上厕所,然后便逃了出去。
学校的厕所单独盖在一间独立的平房,我从教学楼走出去,走过孙教授的粤B车,去寻找白银山的踪迹。
白银山正靠在背阴的墙上抽烟。
我问他要了一根,我们并排靠在墙上。
他问我:“家长会讲到哪了?”
我告诉他:“没听。”
“没听但你坐在里面,就跟我跑出来了不一样。”
我问他:“有啥不一样,不都是没听吗?”
他回答:“你当教室里面有人听吗?大家都没听,但都坐在里面,就我跑了。”
我搞不清楚此刻他是为与众不同而骄傲,还是在表达身为异类的孤独。
“那我现在不也出来了。”
他不屑地哼了一声:“那是你跟我呆久了,才受不了屋子里那群人。”
我想向他虚心讨教:“那你受得了谁?”但这个语气太像我父亲、大舅以及校长,我自己都觉得恶心,便没有说出口。
然后我们安静地吸完了一支烟。白银山将烟蒂踩在脚下,跺了两脚,裤腿从他的小腿处落下来。他伸展伸展筋骨,问我:“还有时间,做吗?”
我看了看厕所,想到那狭小而肮脏的隔间,便觉得刺激。一帘床单下我们都能做,一道小门后又何尝不可。
我们俩笑着钻到隔间里,脚下是一湾乘着脏水的蹲坑。
他扒我的裤子,和我接吻,我扒他的却不行。意思是今天只用嘴。
白银山自上而下地吻我,口水依然是甜的。
他湿润的口腔包裹住了我,像是裸体钻进凉被窝里一样让我打了个尿颤。我摸他的头发,让他不要躲,然后轻轻地往里面探。
这时外面传来了人声,有人进来如厕。听声音是王五和赵六。我捏捏白银山的耳朵,示意他不要动。白银山不再前后晃动。
我想他们放完了尿便会离开,便静静地等待。哪知王五和赵六是一对侦探,他们看向了我们的隔间。
福尔摩五:“赵六,你看,那道隔间里,怎么有四只脚?”
华六:“王五,莫不是咱们学校里有四只脚的怪物?”
福尔摩五:“这可真是一道奇观,我在这里守着,你快去楼上叫其他人来看,我决不让他们出来。”
华六:“行,你在这里守着,我速速就来。”
然后赵六那个混蛋便一路大叫:“来人啊,来人啊,厕所里有人长了四条腿啦,大家快来看啊!”
白银山站了起来,非常慌张地和我交换眼神。我用他的手给自己摸了几下,冷静地估算着大概的时间。我觉得如果他肯热情地动我的东西,那我是极有可能在大家赶到之前完成一切活动的。
我向他示意,能不能再摸摸?白银山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小声地说:“我的老天。我怎么搞上了你这么个傻逼玩意儿。”我顿时非常受挫,只能恋恋不舍地拉上了裤链。
然后我听到了大部队赶来,浩浩荡荡地。班长说:“男厕所里真有人长了四条腿啦?”
赵六回答:“可不是嘛,您快进来看看。”
学委推脱:“我们是女孩子,进男厕所不合适吧。”
校长振臂高呼:“我倒要看看,你们这帮兔崽子见到了个什么妖怪。同学们上!”
这些人鱼贯而入,将我和白银山堵得里三层外三层。农村人对捉奸的热情之高涨,非他人所能体会。
我看见白银山的小脸惨白,正在簌簌地滴下冷汗。
人群中传来泱泱的讨论声:
“诶哟,的确是四只脚。赵六你没看错。”
“王五好样的,多亏你他们才不敢出来。”
“我看这俩脚得有46码,该不会是俩男的吧。”
“白银山上厕所一直没回来呢,里面得有一个人是他。”
“那另一个是谁呀?”
他们越是聊,白银山的脸越是白。他像是快要晕过去了,我对他的恐惧感到奇怪。他是没有爹的,仅有位母亲,按理说一个小子是很难被母亲打死的。而我父母双全,被打死的可能性远高于他。我都没有这么怕,他怕什么。
我握了握他的拳头,冰得像一块石头,暖都暖不热,生命体征之低让人担忧。我觉得我得保护他,不然他会被吓死也说不定。因此我打开门锁,直面人群而出。
排气扇上透出的光将我照亮,在一阵眩晕下我隆重登场。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我,在短暂的静默中,人们都在翘首等待我的发言——
我宣布:“是我强迫白银山的!”
我的父亲从人群中钻出,抬手就给我的脑壳一个巴掌,打得我的脑浆像是西瓜瓤一样晃了两晃。
“你他娘的强迫人什么了?”
“不好透露。”
我的父亲又劈头盖脸给了我几掌。然后被周边的人劝住,说:“诶呀男孩子嘛,两个人在里面说不定讨论学习呐。”
我的父亲甚是骁勇,他拽起阻拦的人,依然持续地朝我拳击。
我站得笔直,直视那无数双眼睛,看他们的愤怒与嘲笑,挨打亦不足为惧。凡是讲理的人都将挨打,例如我的母亲;凡是无辜的动物也总会被宰杀,例如杂交狼狗小梅。
他的拳头像是落在空腔里,我不觉得疼痛,只觉得畅快。此刻我的灵魂和肉身脱离,一个高乎众人盘旋于天,一个脚踏土壤挨打在地。
正当我逞英雄之时,白银山夺门而出,他跑着出了厕所,吸引部分的人群随他而去。我也被推着搡着挤出厕所。
我看见白银山在沙土地上奔跑,将所有人甩在身后。他跑步姿势古怪,手脚向外甩,很不具备男子气概。
他上了三楼,翻手蹲上露台。
校长第一个反应过来:“白银山!你不要想不开!这里是学校,老师和同学们都会帮助你度过难关!”
班主任也在身边大喊:“白银山!你爸爸今天来看你呢!你爸爸他很关心你!”
其他同学们也开始大喊:“不要跳!白银山!不要跳!”
白银山不为所动。他在三楼抬头看天,白日浑浊一片,无风、无云、亦无蓝天。他翻了个白眼,白色眼球隔着二十米也清晰可见。
随后他大喊:“我操你们妈——操啊!”
他张开手臂,直挺挺地从天上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