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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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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我妈的担心是没有道理的。白英没有看上我黝黑干瘦的农民父亲,我父亲的偷情对象另有其人。
那时候我读初二,整天无所事事地在院子里和小梅玩。小梅是我家养的狼狗,两个月大的时候从师部大院抱回来,是德牧和马犬的后代。农村的狗不好养大,总会被人用毒药害死。在这个老鼠泛滥的地区,我首先教会小梅的就是别捡地上的东西吃。
白银山也喜欢我家狗。看到我在院子里,他便会托着步子挪到我的跟前来,摸摸我家的狗。我不在院子的时候他不会来。
灼热的阳光透过红枣树,落下斑斑点点的光迹。有风吹过时,光斑便游动。小梅咬着影子玩,它那时还是不足一岁的小狗,整天都活蹦乱跳的,我和白银山在旁边看着直乐。
突然我家居室的平房里传来吵声,透过那扇防蚊的纱窗铝门,我的父母正在没开灯的房子里面骂架。方言的吵架里脏话总是丰富异常,他们频繁地运用“日”和“操”来造谣对方的亲属,又夹杂着“没出息”“丢先人”等人身攻击的词汇。
白银山有些尴尬,他拍拍屁股上的土走了,回到自己家关上了门。小梅停止了游戏,窝在我的身边收起耳朵,我知道那是它害怕了。然后我的父亲气不过,狠狠给了母亲一巴掌,并且问候她:“臭娘们”。
看到这里我觉得父亲所作所为不厚道,骂人就骂人,怎么能动手呢。我满腔热血地拉开门,喊道:“别打了!”然后父亲举起巴掌就要揍我,“他妈的小兔崽子,你凑什么热闹!住在老子家里还敢跟老子顶嘴!”
他总拿我住在他家这件事攻击我,仿佛是我有得选一样。
14岁的我血气方刚,充满了履行和恪守正义的冲动。我大声地讲道理:“打人是不对的!说不过就打人你可真丢先人!”
我捂着脸的母亲拉开我的父亲,又拉开我:“不管你的事,你出去自己玩。”
我只能又出去了。
出去之后我便带着小梅往林子里走。林子里生长着许多灌木和站不直的细树,那里野草疯长,及人的小腿高。
小梅一蹦一跳地走在前面,东嗅嗅西嗅嗅,我跟在后头,用胳膊胡乱撇开挡在面前的树枝。
人们常说林子里有蛇,但我从没见过。他们还说旱厕里也有蛇,但人人拉屎拉尿还不都得往那里去。
我不怕蛇,蛇是无法避免的灾祸,躲也躲不过,指不定哪天会对着你拉屎的屁股来一口。
但我心里还是犯怵,因此只在林子的外侧走。那里的杂草不高,有人迹的地方已经踩出了一条土路。我走在外侧,还要担心小梅会不会被蛇咬,只能一个劲儿地叫它回来,别往里走。小梅兴高采烈,不搭理我。
这么叫了几次之后,小梅突然呜呜地瘸着腿走过来。把我吓坏了,以为它被蛇咬了,扛着它就往外面走。等我们出了林子,我看它的脚,四只都好好的,看样子是扭伤了。我心里惊奇狗也会扭脚,但想想两只足的人可以,四条腿的狗有何不行,就也觉得合理了。
这时远处走来了跟我同班的张三和李四,他俩脸型一方一圆,形状迥异,但是离远了看却像是对儿双胞胎兄弟。我们农场的小孩长得都差不多。每个礼拜一升旗的时候,全校的人都要站在一起集会。十几岁的少男少女在狭小的沙子操场上搅合成一团浆糊,穿着相似的衣服,举止也彼此雷同。校长拿着话筒站在台上,撕啦啦的杂音下扯着嗓子纠纪律点名,常常叫错了人。这时班主任就会跳出来解围:“这个年纪的小孩还没长开,五官模样都差不多,我也经常分不清班长和学委”。
张三李四和我关系还行,上学放学还会一块儿搭伴。他俩挂着丑陋的笑脸朝我走来,大呼小叫地跺脚吓唬我家狗。
我跟他们打招呼:“你跺你妈的脚呢,是不是欠揍?”
张三和李四岔开话题,两个人挤着眼睛交换眼色。
“王冬阳你家现在怎么样了?”
“我家怎么样关你他妈的什么事?”
张三说:“是不是你爸你妈打架把你赶出来啦?”
李四搭腔:“难怪你在外面溜达呐。”
我不解他们怎么知道:“你们看见啦?”
张三:“诶呀你没听说啊。”
李四:“我妈跟他妈闲聊的时候,我们可听见了……”
他俩你一言我一语,拼凑出一个口耳相传的八卦消息。简而言之就是我爸和二团长邻居家的老婆偷情,该邻居家穿开裆裤的稚子不知什么时候跑了出来,被好心的二团长夫人送回家去,撞到了两人慌张提裤的场面。
张三说他妈说这俩人应该不是一两回了,因为此稚子常常咳嗽,也许就是小时候总是着凉的缘故。为什么会着凉呢?因为他被放到了地上。为什么被放在地上呢?因为床上被忙着办事的其他人占据啦。
李四他妈说那个当妈的真不配当妈,儿子跑了都不知道,要是被人拐跑了可怎么好,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我站在原地,承受他们的流言蜚语。天旋地转之下,有一种冲动指使我应将张三和李四狠狠地揍一顿。
我指控他们放屁!有本事拿出证据来!他们说二团长夫人就是人证,邻居家的床就是物证,我要是不信大可以去取证!
我扬起巴掌向前走去,面红耳赤犹如我被拆穿的父亲。这时小梅把头往我另一只手里拱,别着耳朵要我摸它的头。我觉得那不是一个撒娇的好时机,但它一双眼睛黑葡萄般善良和水润,我们全村的男女老少加到一块儿都不及它无辜,使我没有脸面朝它发火。
这一暂停下来,我也没有了决斗的冲动。
我放过张三和李四,对他们说:“你们走吧。”
他们纳闷:“这是我家门口,你让我们往哪走?”
我说:“你们不走那我走。”
他们挥手向我告别。
混沌的闹剧之下我也扭伤了腿,我和小梅一瘸一拐地往家走。
那之后我们家忙着摘棉花。花梗需用手一朵一朵从茎叶上揪下来,而后还要铺在地面和房顶晾晒,待其蓬软之后装到袋里,送到纺织厂去。
我的父母忙于照顾农作物,给果树打药,在自己的菜园里摘韭菜和辣椒。他们对当日的争吵绝口不提,我也得以在混沌的安详中继续生活。
我们的生活像一团粘稠的鼻涕,所有的真相和情绪都极为模糊,也令人恶心。我们全家都没什么学问,嘴皮子也笨,甚至连一天之内干了什么、吃了什么饭都表述不清。棉花的纤维雪白而柔软,被包在棕黑色的脆皮花托里。我的手总是黑而粗糙的,但可怖程度远不及我的父母。这几双手将新摘的棉花又揉又搓,竟也没有给棉花染上黑色。
有时父母很忙,我放学后厨房里空无一物,连蒸馍都不剩一个。小梅饿得眼巴巴地看我,做贼似的跟在白银山家鸡的屁股后头闻。我便去地里摘两颗茄子,和它一人一狗削了皮坐在树下生吃。
时间一天天过去,天气越来越冷。天空时而大晴,漂浮着雪白厚重的云。更多的时候是灰蒙蒙的一片,远处的锅炉房正在燃烧麦秆取暖。拉煤车开始在家家户户流窜,电动三轮上蜂窝煤整齐地垒落。从我家居室的炉子上排气管向外伸出,熊熊地冒着白烟。炉子不常是热的,大多数时候只是保持着不至于熄灭的燃烧,上面摆放着几株冷而焦的烤红薯。
那日我从学校放学,天上星星点点飘着几粒雪,远远闻见我家飘来炖肉的香气,馋得我饥肠辘辘。我推开门,看见我的大舅坐在屋里。
他裹着棉袄嗑瓜子,正在看个抗日的电视剧。他问我:“王家少爷回来啦,还记得我是谁不?”
我心想但凡我不是个智障,都能记住他是我大舅。
“大舅好。”我对他示以礼貌。
我妈从对面的厨房走出来,走进我们的屋里,拉着我往大舅面前凑:“跟你大舅问好了没有?快叫大舅。”
大舅说:“叫了叫了,刚进来就跟我说大舅好了。”
我妈还嫌我没有眼色,又让我叫了一遍她才放心。在农场生活,总要讲究看人眼色。她这么殷切地将我举荐,全因为我大舅在纺织厂当队长。她想让我之后也去纺织厂上班,在厂里当个纺织工。
我对此既不反对也不欣喜。摆在我面前的选择不是很多,要么就是继承父母的衣钵成为农民,要么就是攀亲带故去纺织厂或者机耕队打工,如若手艺精湛,我们农场还有进入城市的保送名额,可以去农垦开设的酒店里当电工或者修理员。那时我觉得关于未来,再没有旁的路可走。
我问我妈做什么肉呢这么香?
我妈说狗肉。
我问她:“哪来的狗?”
她说:“咱自家养的啊。”
我这才意识到小梅不见了。她本该在居室门口的地毯上睡觉,或是追着隔壁白英家的鸡屁股闻。但它现在不见了。
“你们把小梅杀了?”我觉得心脏揪着疼。
“昂,怎么啦。你大舅和你爸一起杀的,杀了一个下午都不死。他们把狗吊到树上,给狗灌了一个下午的水,想活活灌死,没用。最后用斧子砍死的。”
我站在原地无法说话。
大舅笑了,跟我说:“你把狗养的好,那毛又黑又亮,我们扒皮的时候摸着滑溜溜的。你养那狗不像狗,见了人不叫,不是好狗,早该杀了吃肉。”
我觉得他们在说一种很残忍的东西。但我心里的某处似乎也是知道的,小梅不是宠物,它是我家养来看门的,必要的时候也将被用作吃肉。只是我一直拒绝考虑这个问题,我早就在鼻涕般浑浊的生活里停止思考。
“你们杀我的狗怎么不跟我说一声?”我放声大哭,声音悲怆,像是喉管被人撕开。“你们怎么不跟我商量?”
我妈和二舅笑了,我爸也从远处笑嘻嘻地走来。大舅笑话我:“欸,你家王冬阳哭了。哈哈。”
我妈用衣袖擦我的眼泪,笑着问我:“那你还吃不吃肉了?”
我说:“我不吃!我不吃!”我依然用破锣嗓子嘶吼着。
我爸说:“不吃别吃,我们吃,你在旁边看。”
后来他们把肉放在炉子上,又开了白酒喝。我在一旁的小板凳上坐下,抱着小梅被剥下来的皮毛哭。那皮毛已经被清洗干净,一对儿耳朵连着狗嘴,形状完整地晾干了。我问我妈要,我妈便从晾衣绳上取下来,使劲拍打上面的浮尘。
我让我妈不许打,我妈说狗都已经死了。她一说死我就朝她哭,她被我闹得心烦,一个劲儿骂我是神经病。他们都说我是神经病,我便不能证明我不是。我只能坐在旁边抱着小梅的皮毛哭。
我爸拿着狗腿顶我的嘴,让我吃。我说我不吃。他们便接着笑。我舔了舔嘴,肉味香得我恶心,我比吃人肉还难受。
夜里我去到林子里,一个人把小梅的皮毛埋下。我妈知道了没有骂我,她对此表示沉默。我爸知道了骂我糟蹋好东西,问我埋哪了,我不跟他说。小梅就此安息在临阳农场没有人烟的地方,夜夜看着漫天繁星,在林子里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