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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视彼骄人 ...

  •   “奴婢不敢!”

      门外那声清越的女声,着实是惊着了杭景文,她不停地在脑海中消化着“素昭”、“审问”、本宫”这几个词的背后信息,连带着反应也开始变得迟钝。

      倒是坐着喝茶的姚婉君迅速反应过来,赶紧磕头扣请,“奴婢拜见贵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她这一声足以提醒众人,门外这不请自来者的身份是何等尊贵。一时间,满室人群,皆匆忙下跪。

      陈贵妃将视线从姚婉君身上移回,无视满室狼藉,径直入内,找到还算干净的罗汉床坐下,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小宫女火速奉上香茗。

      陈贵妃端起茶盏,热气蒸腾而上,茫茫白雾,模糊了她的面容,满室幽寂,可闻针落,暗处不为人知的角落逐渐催生出不可言状的战战兢兢,如瘟疫般蔓延,传染至每个人身上。

      过了好久才传来一句辨不清情绪的话,“说说看吧!怎么回事。”

      “娘娘明鉴,这贱婢偷了东西,已人赃并获,请娘娘明察秋毫,治她重罪。”杭景文将在心里打了无数遍腹稿的言词脱口而出。

      陈贵妃却并没看她,而是放下茶盏,将视线落在鬓发凌乱、上身几近光裸的玉烛身上,微微皱起眉头,招来一旁的近侍,低声交代几句。

      那名近侍便快速从地面上拾起一件干净的衣衫,披在玉烛身上。

      “奴婢多谢娘娘。”

      玉烛拢好衣衫,叩头谢恩,却久久没有得到回应。她曾听蒋涵说起过,今上厌恶皇后,独宠陈贵妃,不仅将长子交予其抚养,甚至连六宫的统领权都交由她,可以说陈贵妃才是兴庆一朝后宫真正的女主人。

      她从明州(1)来到北京,一路所获的善意少之又少,除杨舒月外,身上的这件衣衫算一桩,所以不知为何,她很想看看这名万千荣宠集一身的贵人是什么模样。她细微地移动着脑袋,使视线上移。

      见到——

      一名身着月白色华服的美人端坐于塌,日光将倾,无数细小的尘埃涌浮于空中,她逆着光,柔和且美好,不染纤尘,是端坐云端掌握众生生杀大权的神人妃子,可唯一与寺庙中那些被描摹千百遍、受人香火的泥菩萨不同,她是有血有肉的,带有温度。

      此时,她也瞧着玉烛,眉眼、嘴角倾泻了汩汩笑意,于是玉烛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她缓缓地、缓缓地抬起自己的头,正大光明地看向陈贵妃。

      “你说说看!”

      “镯子是奴婢的,奴婢没有偷拿别人的东西。”

      “你狡辩!”杭景文恶狠狠驳斥,“这镯子明明就是妙恕的。我们都可以作证。”

      有近侍接过镯子递呈给陈贵妃。

      “怎么证明?”

      “奴婢是谷雨时节出生的,正值鸢尾花开,父母珍视爱怜,所制的每一件首饰都会在内侧刻下一朵鸢尾。”

      陈贵妃把玩着镯子,并没有说什么,而是派人去请崔妙恕。

      “娘娘,这贱婢诡计多端,万不可被她的一面之词所迷惑。这一月多来,我们都知道她日子过得拮据,吝惜银钱,头上除了一只铜钗,连朵多余的珠花都没有,衣衫也只有两套,来来回回的换洗,布料都发白变旧了。那箱子里的东西是她这种人几辈子也买不起的,况且还上了锁,一直放在角落,分明就是做贼心虚,怕被人发现。”

      “杭俭事真是好会教导儿女啊!个个都有他的遗风。”

      “娘娘谬赞了!”杭景文并没有听出这句看似夸奖言语背后的反讽之意,沾沾自喜,却也不忘谢恩。

      “当这皇宫大内是河南的都司衙门,还是你杭家大院,都开始升堂审案了,秀女房间想搜查就搜查,人看不顺眼便滥用私刑。”

      “娘娘!”陈贵妃话锋一转,威严的声音直逼杭景文瑟瑟发抖,她惶恐意识到自己应是犯了错,不停地磕着头,顷刻额头就已红肿“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崔妙恕来时,便见到得是这副景象。

      “杭渊不会教女儿,本宫就替他教导了。拖下去打二十板,长长记性吧!上下有别,尊卑有序,谁也越不了谁,擅作主张。”

      “娘娘,此事因奴婢而起,要罚就罚奴婢吧!”崔妙恕赶紧下跪替杭景文求情,“奴婢与景文一同长大,情同手足,那镯子是先妣(2)留给奴婢唯一遗物,失窃后,奴婢寝食难安,景文不忍心奴婢如此,无奈之下,才如此行事。娘娘,景文只是一介弱女子,二十板子下去,就算不死也半残。扣请娘娘收回成命!”

      权势可真是一个好东西!

      玉烛不由地感慨道,彼时趾高气扬者倚仗着它为虎作伥,殊不知下一秒自己也会断送在它手中。而这个世界光怪陆离,它会成为弱者身上的铠甲,手中的利剑,使得高傲者下跪哭泣,谄媚者阿谀奉承,既维持美好,又丑态毕露。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你得拥有权势。

      “那就改成今日参与搜查的人,每人一板子,剩下的再由杭景文补上,杭家不会教女,那便不用回去了,以后在皇姑寺跟着菩萨好好修修身、养养性吧!”

      “娘娘!”这个结果杭景文还是不能接受,凄厉叫着发出质疑,匍匐爬向陈贵妃裙边,却被崔妙恕扯着衣袖示意不可,只得丧气地扣头谢恩。

      能活着,已是一种幸运。可活着,亦是一种不幸。

      “崔妙恕,看看这个镯子是不是你的。”

      崔妙恕从近侍手中接过镯子,看了看,肯定道:“这是奴婢的镯子!”

      “再看看,有没有标记什么的?”

      “奴婢敢肯定,这个镯子就是奴婢的,奴婢的镯子没有什么标记。”

      “确定?”

      “确定!”

      “那好好摸摸镯子内侧,再说说是不是你的。”

      崔妙恕闻言,重新拿起镯子细细打量,一寸一寸地摸索着镯子内壁,不久,神色惊变,连连摇着头一脸的不可思议,“不对,怎么会这样!”

      “你最后一次见到镯子是什么时候?”

      “五日前,奴婢见院里的桂花开了,便采摘了一些,做了桂花糕和饮子,叫上些相熟的姐妹品茗赏诗,那天奴婢穿了一件雨过天青色的长衫,只是随手绾了个髻,蒋涵说妆发与衣衫不搭,要为奴婢重新梳妆,在姐妹们的撺掇下,奴婢应下了,奴婢平日里没有长戴手镯的习惯,因那镯子是先妣所赠,所以奴婢一直带在身边。而那天为配饰,奴婢便将它拿出戴上,后作诗时,又觉不便,摘了放回锦盒。过两日,蒋涵来寻奴婢闲聊时,又要为奴婢梳妆,奴婢才发现镯子不见了。”

      “那怎么肯定镯子一定是被盗,而不是被你随手一放,忘却呢?”

      “娘娘明鉴!发现镯子不见后,奴婢把房间里里外外都找了遍,全无所获。闲聊时才发现丢东西的不止我一人,只是姐妹们首饰众多,多一件,少一件,无所谓。就此蒋涵还分析了一番,认为秀女中有惯犯,一直在偷东西。”

      “娘娘!娘娘!挨个搜查房间的主意也是蒋涵提出的。奴婢……奴婢是受了她的挑唆,猪油蒙了心才这样做的!”听着崔妙恕详细地叙述,杭景文也想起一些细节,指着不远处的蒋涵叫着冤枉。

      “蒋涵……”

      陈贵妃玩味地琢磨起这个名字,角落里被点名提到的蒋涵已应声开始磕头叫冤。

      “娘娘!奴婢只是就事而进行的一番推测,并没有唆使杭景文,谁都知道她杭景文向来飞扬跋扈、仗势欺人,我们这些一同进宫的秀女谁都不敢得罪她。”

      陈贵妃只是淡淡扫了眼蒋涵,就转头吩咐一直立于身旁的胡尚仪,“素昭,让全部秀女都清点清点东西,看看有多少人被盗,丢了些什么东西。”

      胡尚仪办事稳妥老练,领旨下去后,没过多久便已查清,领着丢了东西的秀女进门来,不多不少有十二人,有人只丢一件,有人丢了三四件,不过她们都家境富裕,即使丢了也不甚在意。

      这些丢了东西的秀女们自己也发现她们都与蒋涵要好,而蒋涵是她们中唯一没有丢东西的人。

      真相如何,大家都已明了。

      玉烛偷偷瞥了一眼跪在角落里的蒋涵,面色灰败却是出奇的平静,已停止申冤正端端正正地跪在角落阴影里,不做过多辩解,静候定罪宣判。这是一个玉烛从没有见过的蒋涵,她印象中蒋涵是个没有特点的人,与所有人都能玩在一块去,叽叽喳喳的,圆滑和气,还带点畏首畏尾,可就是这样的她做了一场局,一场只针对自己的局。

      那,这究竟为了什么呢?是她性子古怪不合群,还是为那个高高在上、自始自今都未曾露面的男人,亦或是那份虚无缥缈的尊荣。

      她无从得知。只是静静地看着来人将蒋涵拖了出去。

      这次的行刑带有非常明显的训诫的意味,直接在院子里便开始进行。瞬间,女子尖锐的惨叫声就充斥着玉烛的耳膜,这些声音化作一把把利爪,拼命地想要抓住她,撕咬啃食,紧接着,腥臭的人血气味翻涌而来,大浪滚滚,淘之不尽。

      “哕……”玉烛终是控制不住自己,跪趴着将胃里那些翻江倒海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冷汗涔涔,她抖得像只破筛。外面的打板子还在继续,一下接着一下,板板打在玉烛的心间上,血腥味、秽物的酸臭味直逼五脏六腑,摧残心肝,迫使得玉烛再一次呕吐。

      天旋地转的,她对外在发生的一切全无知觉,周遭乱乱哄哄的,有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噪杂起又安静下。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意识回笼,周遭一片黑暗、幽寂。

      又不知过了多久,紧闭着门才缓缓开启。

      原来那日——

      蒋涵终究没能熬过,死在了重重的板下,死前将赃物埋藏之处和盘托出;陈贵妃在她吐出秽物之际,便由宫人护持下回了翊坤宫;剩下的事交由胡尚仪处理——她先是按照陈贵妃的旨意,在处死过蒋涵的院里打了杭景文一干人;再禁闭了在孝端皇后丧仪期间聚宴的崔妙恕等人;至于玉烛,失仪冲撞了贵人,则被贬去浣衣局,作杂役。

      当然这些都是从送饭来的小宫女口中得知的。

      “就是这丫头?”

      “对,刘掌印!”

      玉烛抬头望去,领头的是一名身着红色曳撒、年纪在五十左右的干瘦男子,他虽瘦小却位于正中由众人簇拥着,任司宾在一旁也是一副恭敬态度。

      看来这个小老头的地位不低。玉烛如是想。

      “南边人?什么都不知道?”

      “唉!就她了吧!”得到肯定答案后,小老头摇着脑袋,唏嘘着退了出去,态度颇为勉强。

      玉烛正理着这堆乱麻,思考着是跟上去,还是继续待在原地,一套衣衫就兜头扔来。

      “收拾收拾,就跟着咱家走吧!”门口已只剩一名长随(3)。

      玉烛快速地抱好衣衫,跟在他后面。

      “失仪冲撞了贵人,那可是死罪!你呀运气好!偏偏有个急需的空缺要人填上,咱们刘公公最是菩萨心肠,这才巴巴地来胡尚仪跟前,为你说情,你呀,去了南台就好好干活吧!别想着一些有的没的事了!”

      “南台?”

      “对呀!南台!这可是个好差事,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求着公公都想去呢!你就谢恩吧!”

      应是听说过,玉烛对这个名字有熟悉感,偏却忆不起更多。

      嗯……好差事……这恐怕得另说了。若真是个好差事,那你怎么不去!再说六宫中那么多人,真有什么好差事,也不会轮到自己这种,刚进宫就犯事被贬的倒霉蛋身上来。骗鬼呢!玉烛跟在后面暗中腹诽,不知不觉中就快出翠云馆了。

      “公公!奴婢还有点东西放在翠云馆,需要回去收拾,劳烦公公等候片刻。”

      “什么东西?有那么重要!”那名长随一脸的不奈烦,“你现在是罪奴,别花心思在不该花的地方。”

      玉烛见他没有通融的意思,咬了咬后槽牙,肉疼一下,便蹲下开始脱鞋。

      “哎!哎!你这是干什么!”

      身上这一身是自己的衣裳,连鞋也是,从里到外穿戴着规规整整,不用多想,玉烛也知是杨舒月帮忙穿的,打心里的对她充满了感激,

      她个头不高,临行前新做的鞋也都是厚底,正好方便了她将一些碎银两藏于鞋底,以备不时之需。

      这不,现在就起到了作用。

      玉烛将鞋底的碎银拿出,塞到长随手中,故作可怜道:“先前的住处还有亡母留给奴婢的遗物在,奴婢就是丢了性命也万万不能丢弃亡母留给奴婢东西,望公公能够成全,就一会,奴婢拿了东西就回来,不会到处乱跑的。”

      长随掂了掂手里的银子,仍板着脸,但话头已松,“记得早去早回,南台那边的管事还等着咱们呢!”

      “多谢,公公。”

      玉烛提裙迅速地跑回原先的住处。杨舒月那日也同蒋涵去了崔妙恕那处,此刻也被关在前院的配殿中,屋子里只剩下姚婉君。

      门并没阀上,玉烛不费力气的就进去了。

      正在调香的姚婉君,听见推门的声响,凉薄地瞥上一眼后,又专注于自己手头的事。

      两人算不上亲近,无话可说,玉烛飞快地收拾着衣衫首饰。

      “蒋涵想入选,视我为眼中钉,布局陷害我,这可以理解。那你啦,不想入选,还暗中推波助澜。”

      “说什么呐?我听不懂!”姚婉君将累好的香篆点燃。

      “你与崔妙恕自幼相识,怎么会没见她母亲留给她的镯子呢?而那日获得皇长子赏赐后,我开箱放东西时,心血来潮想要盘点,而当时同现在一样,只有你我二人,东西铺在地上,你如何没看见那只一模一样的镯子。”

      “你胡说些什么!”

      玉烛将收拾好包袱放在床上,走到门边将门合上阀下,然后走姚婉君身旁,挑衅地将香炉推倒在地,“别装了,我都知道。”

      姚婉君眯起眼仔细地打量起玉烛,蔑视地轻笑出声,随后站起身顺手就朝玉烛一巴掌扇来。

      巴掌来势汹汹,快落下时,玉烛迅速地截住她的手,抬起膝盖就顶上她小腹,又在她腰上狠狠掐了几下,趁姚婉君因疼痛反击无力时,快速将她双手反剪,压在地上,见她挣脱不开,才缓缓地凑近她耳旁,幽幽说道:“蒋涵就是被活活打死在院子里的,午夜梦回之时,你可曾看见她。”

      或许是这月余的相处,姚婉君对蒋涵到底有些情谊,索性大方承认,“那个蠢货本来就是个惯偷,偷了王梦芸、施雅她们的东西没被发现,算她运气好。她偷了崔妙恕的镯子,也没想到会闹怎么大,心虚得紧,想还回去,正巧被我撞见,我不过是没留意,顺便提了嘴——你有个同崔妙恕一模一样的镯子,她自己蠢出天,想出这样一个祸水东移的笨主意,并为此丢了性命,怪谁,还不是怪她自己,一时贪欲起,一念恶胆生。”

      “好算计,你打算借杭景文、崔妙恕之手除掉我;是不是最后再打算用真镯子和蒋涵除掉崔妙恕,这样就无人与你争正妃之位了。心口不一!”

      “看来又是个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的傻子啊!”

      “我记得你之前说过的话。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是真心的。你不想入选,我可以成全你!”玉烛从头上拔下簪子,将锋利的尖端,轻飘飘地划上姚婉君的脸。”

      “啊!你个疯子,你想干什么?”冰冷的铁器触碰上姚婉君脸时,她下意识地慌张,像一尾脱海的鲜鱼,胡乱摆动挣扎,“你敢!我一定不会放过你的,我会杀了你!杀了你的!”

      玉烛嫌姚婉君太吵,探手进姚婉君怀中,摸出丝绢用力塞进她口中。然后在姚婉君脸颊上重重利落一划,滚滚鲜血尽数涌出,沾染衣襟,散落地面。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4)玉烛坐在姚婉君背上,悠闲地背出整首诗。

      然姚婉君却在诗诵中慢慢地平复下来,安安静静,犹如死鱼。

      玉烛见状,将堵住姚婉君嘴的丝绢拿出,毫不嫌弃口涎已将丝绢濡湿,方方正正地铺在离姚婉君不远的地上。那手帕的一角绣着月上柳梢的纹样。

      “你说是同太医院的年轻医官私相授受的罪名大,还是不小心划伤秀女的罪名大。”

      “你怎么会知道!”

      “同届秀女中就我是个病怏子,往太医院跑得勤,总会不经意撞见点什么吧!姚姑娘是个聪明人,知道该怎样抉择,更何况今日后,你我死生不复相见,井水不犯河水。”

      (1)明州:浙江宁波。
      (2)先妣:bi,三声,亡母。
      (3)长随:低级宦者。
      (4)查生子元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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