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重山》衣南风

1、第 1 章

　　后梁开平二年。
　　秋冬交替，山河零落，万物悲瑟。

　　“师妹！师妹...救我...救我！”
　　松林中寒风乍起，吹落松针簌簌，似利箭根根，直冲师兄的面门而去。而师兄右手持刀竖握，左肩奋力抵住，仅以区区刀背之力去抵挡这万箭齐发，归阳刀顷刻破刃断背，根根针尖霎时穿透师兄，千疮百孔倒在她面前！

　　“师...师兄！”
　　袁梦猛然惊醒，衣衫尽湿，冷汗无边。榻前香案上，还飘荡着一缕似有若无的安神香，几近覆灭，算计着，许是四更天了。袁梦心神不定，披褂而起，迎窗而立，才发现眼前这无忧谷，一夜间白雪压枝，苍松尽陷。是不是师兄托梦这些松树，要她快去寻他？他出谷时尚且秋日，如今不过半月便落雪，也不知衣物可带足了？

　　师兄的归阳刀法固然刚猛，普通人定不是他的对手，但若遇到密宗高手或通晓阴阳八卦之人，便能破他罩门，需得她的寄月剑在旁助攻，阴阳合一，师兄的归阳刀才能如虎添翼、百无禁忌。他们两人自小便是刀不离剑、剑不离刀，可是这次追回《武侯神书》这么重要的任务，师傅却只派了师兄一人。每每问起，师傅总说另有任务与她，却又迟迟不派，直耗得她这心中七上八下。

　　不行，师兄定是遇到麻烦！包袱早已打点好，原是等师傅另外派遣，如今正好趁夜轻装出谷，和师兄一起快快寻了神书回来，也好跟师傅将功赎罪，想来师傅向来疼爱她，定也不会怪罪。

　　......

　　都城汴梁，崇政院知枢密院事敬翔府邸。

　　院内灯火通明，门房车马催促。
　　侍卫疾步入内，通知管家：“大人起了么？李少卿又在府外跪轿子了！”
　　管家这半年来也早见惯了李少卿作妖，早不当回事了，没好气的摆摆手：“兹要不耽误大人上早朝，他爱跪就跪他的！”
　　屋里却传来敬知院的声音：“喊他进来！”
　　管家疑惑，之前数日来报，大人都置之不理，出府相看也是与那李少卿各自一言不发，彼此置气似的，今日有什么不同？

　　李修羽未着官服，一身素衣，清冷瘦削，被侍卫搀扶着，恹恹而入。

　　入得厅内，一见到敬翔又“扑通”跪下，连连磕头，与之前府外跪轿无二。

　　敬知院怒呵：“够了，你为了一个女人，要作践自己到什么时候！这半年，你活着跟死了什么两样！”

　　李修羽的额头还固执的顶在地上，却滴下两颗盈盈泪珠，濡湿了眼前的泥土。

　　敬知院：“当初蒋、史二人入宫弑杀昭宗，宫内亲卫无不惊逃四散，唯你入内护主，刀悬颈上尚不肯低头。你现在却为了个女人，颜面也不要的叩首跪在街上，你那一身硬骨呢？！”

　　李修羽轻轻抬头，两鬓细发微松轻荡，更显憔悴，喃喃道：“六年前我就该死在南诏的，因为她，我才获赐李姓又苟活了六年...现在她死了，我只求知院告诉我，她被葬在了何处？”

　　敬知院：“知道又有何用，难道你非要和她一道赴死？这半年你也该看开了...”

　　李修羽跪地前驱：“我这样一个半死不活的人，知院留着我又有何用？当初是她把我送到你这里，现在她死了，知院也不必再管我的死活！”

　　敬知院：“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平原公主于我有救命之恩，可她宁愿舍了自己，也要用这恩情换你的一条命，你不珍惜反而求死。罢了，你最后再为我办一件事，若办好了，我自会告诉你，去何处祭她。”

　　......

　　午时，汴梁城外，一处山脚茶棚。

　　“小二，来碗茶水点心！”一名仗剑女子，身着紫衣斗篷，纵身跃马而下。

　　小二腿脚未动，声音先到。只见他头也不抬，快步支应在几位男客桌前添茶倒水，却朝棚后水房大声喊道：“茶客一位！”
　　紫衣女子并不介意，做生意的，自然是先照应人多钱多的主顾，她本也要快快赶路的。但是小二这一嗓子却惊动了其中一个男客。
　　那男客拍住桌上一把横刀，怒斥道：“嘿，在老子头顶上，喊什么鸟叫！”
　　小二看着刀心慌，忙哈腰道：“小的也是为着，别叫客人们久等了，这才喊了声，大哥莫怪。”
　　那男客衣着粗犷，似是名猎户：“我也常吃你家的茶，从不见有这么多人，莫非你这茶水改了门道！”

　　小二：“哪是小摊的本事，近日来往的尽是些江湖客，都是往少林寺无遮大会那里去的。”

　　那男客扫了一眼各桌的客人，无不刀剑佩身，轻装快马在旁，似是都有些功夫在身，只是个个都暗自打量、互不理睬罢了，这倒显得他一个猎户充大了。
　　那猎户拉着小二近前，小声耳语道：“他们都是去看那神书的？”
　　小二连忙捂嘴说道：“大哥，这也不是咱们平头百姓敢打听的。”

　　那猎户虽自己也小声，但却骂那小二：“瞧你怂的！武侯神书，独步江湖，诸葛奇兵，一统天下。这顺口溜别说你没听过？”

　　小二急忙甩了下肩头的手巾，连连退后往水房躲去：“哎哟，茶凉了，小的这就去给您续上！”
　　那紫衣女子本不理会，安顿在棚外一处短桌，此刻却入内径直走向那猎户：“你刚刚说的都是从哪里听来的？”
　　那猎户见她佩剑，知她是武林中人，但又见她是女人，也不甚惊惧，苦笑道：“不都是你们这些自称江湖侠客们传的？老百姓走黄巢的时候，不见你们出手，如今天下易主刚安定些，你们倒是为了本破书就都出现了。”
　　紫衣女子不料这人粗犷，却说了些道理话，神色不免有些歉意：“这...是我们无忧谷的过失...”

　　“无忧谷？”
　　身后传来一老妇的声音，青花云纹头巾包辫，看上去似是南朝打扮。
　　那老妇身边一个女弟子小声回道：“门中消息说少林寺昨夜捉住的那名贼人就自称是无忧谷的。”
　　那老妇眼神一瞥，女弟子会意，扭身扬袖，袖中竟连飞数镖，直冲紫衣女子后脑袭来。那紫衣女子耳辨方位，瞬时斜身向前，挥剑向耳后抵挡，只听“叮叮”两声脆响，暗镖受力折道，竟自插入棚顶草席。
　　紫衣女子险中求生，将将翻身而立，却听的“啊”一声，原来是那猎户被一镖误伤，击中眉心。

　　“唐门！”
　　另一桌四位身着灰袍男客看出那镖的门路，也个个蹭然而起，持剑对峙，如临大敌。
　　那老妇笑道：“哈哈哈哈，我唐门久未出江湖，不想还这般的摄魂夺魄！你们青城四子也算是蜀中武林有头有脸的人物，何必这样怕我一个老妇人！”
　　“你二人一路跟我们至此，到这里总算显了真身，阁下怕不就是鬼手婆婆！”青城派为首一人执剑质问。
　　紫衣女子瞧他们两路人马乱入，却白白杀死了那猎户好汉，心中懊恼自己不该出口招祸，损己伤人。

　　鬼手婆婆却回头，对身边的女弟子厉声道：“阿青，你这三镖连发，既没杀了那无忧谷的，还卖了咱们身份给青城四子，你这武功果真是不进则退！”

　　阿青面不改色，腰尾却不知何处，竟抽出一柄细长软刀，想是原本卷在腰间的。她持刀的姿势极为诡异，刀柄反手而握，刀背盘臂向肩，似乎在她臂上活活生出了一圈圈银甲，但转瞬间她指尖轻扣不知何处，那圈圈软刀又盘臂张开，又似一圈圈银牙利齿，好一个护具杀器，唐门果真是多奇兵利器。

　　只见她近身向前，与青城派大弟子盘身擒拿，倏忽银甲挡剑，倏忽银牙刺杀，竟盘的那青城派的连连退步，企图拉开距离。而另外三人也进退不得，入进怕消了大师兄自卫的招式，离远又不近阿青。阿青这招看似伤人伤己，实际逼得对手必须一一敌对，而一一相对，她近身挡杀切换自如，任凭对方武功再高，也防不胜防。
　　不经时，那青城大弟子脖间一道细线瞬时血红，竟被阿青振臂一划，割喉而亡。剩下三子无不惊呼：“大师兄！”

　　阿青轻轻一点，只见那大弟子尸身顷刻后跌，可怜他一剑未出、死不瞑目。
　　旋即回身向旁边三人望去，眼神狠戾，似正在挑选下一个猎物一般。那三人刚才还人多势众威风凛凛，现下却个个畏畏缩缩，轮番往后推挤。

　　紫衣女子再看不下去唐门乱杀无辜，从内拔剑而出，怒道：“够了，还要杀多少人！”

　　阿青弓身退膝，揽臂在前，作防御式：“他们三个本就是给我练练手，今日不杀改日再杀也可以，但你这无忧谷的，今日非杀不可。”
　　紫衣女子本是想和青城三子联手，四对二或许可以保全。可那青城三子却听了阿青的话，如获替死鬼，连他们大师兄的尸首都不顾，竟上马奔逃而去。

　　“你们...”紫衣女子本是相护，却被这般背刺，实在气恼。
　　鬼手婆婆却哈哈大笑：“你看他们必死无疑，想出手相助，可他们呢，却背恩负义，难道他们不该死？”
　　紫衣女子：“就算他们该死，那猎户呢？他不过说了句闲话，你们何至于杀了他！”
　　鬼手婆婆：“那是他的命不好，做了你的替死鬼罢了！”

　　紫衣女子环顾店内，刚刚那猎户丧命时，已吓退了些不相干的人，此时棚内角落却还坐着一锦衣男子，只是那人蒙面而坐，不动声色。

　　紫衣女子朝他喊道：“不相干的，快离开此处！刀剑无眼，别再做了替死鬼！”
　　那男子面纱轻摇，不为所动，端了茶水悠悠然自饮了起来。

　　阿青此时趁她说话间不备，疾行前攻，手臂往她眼睛处刺将而来。
　　紫衣女子正欲还手，却忽的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