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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奴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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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到宋家,宋忠一把拉住宋衍,压低声音质问:“那人是谁?你怎么认识的?”
宋衍摇头,“我不知道,我在医馆醒过来以后才见到他的。”
“医馆!”宋忠妻子声音突然拔高,被丈夫掐了一把后,才压低声音恶狠狠道:“老娘没钱,你自个儿给医馆钱。”
“别打岔!”宋忠低喝一声,急声追问:“那马车里坐的是谁?”
“我不知道,”宋衍低头盯着地面,“也没见过里面的人。”
“真的?”
宋忠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见他只是摇头,也不再多问。
宋家院子不大,杂七杂八地堆满了东西,一片乱糟糟的,前几日一直在下雪,直到现在,院子四周还堆满了雪。
“喂!拿着!”
空中忽然飞过来一把扫帚,低头想事的宋衍躲避不及,被砸了个正着。
他的额头瞬间红了一块。
“真没用,”说话的是宋忠的儿子,年纪与宋衍相仿,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恶意,“快点去把地扫干净,你看这院子都脏成什么样子了。”
宋衍忍着双手的刺痛,拿起扫帚,走到角落开始扫雪。
“等会儿,你这衣服从哪里弄来的?”宋忠儿子看见宋衍身上的新衣,尖声叫:“脱下来,给我穿!”
宋忠妻子亦是眼前一亮,刚才光顾着骂人,居然没有看见他身上新衣服。
她直接上手扒。
“不给!”
宋衍旋即把扫帚横在身前,大声抵抗:“这是我的衣服,不给你!”
“给我!你个死小子!”
“不给!”
“胡闹。”宋忠轻声斥责了一句,但他站在廊下,没有半分阻止意思。
院子里顿时变得闹哄哄的,宋衍竭力躲避,但双拳难敌四手,他还是被抓住了,被压在地上,无力反抗。
恰在此时,有人敲门,不等应答,径直推开院门。
李威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将院子的一场闹剧收入眼中,冷声开口:“抱歉,差点忘了有件要紧的事。”
“大人还有什么要紧事?”宋忠小跑上前,谄笑道:“有用得到小人的地方,大人尽管吩咐。”
李威睨了他一眼,“麻烦把药钱结一下。”
宋忠笑容顿时一僵,重复道:“药钱?”
“自然。”李威脸上没什么表情,“五两银子,麻烦宋大人结一下。”
“五两?!”
宋忠妻子尖细的声音响破云霄,干脆地一摆手,“我没钱!你找这个死小子要!”
趁着这个空隙,宋衍从妇人手里逃出来,爱惜地抚平衣服的褶皱,看向李威的目光有些疑惑。
怎么突然回来讨要药钱,还比之前多了二两?
想不明白的他低头不语,脚下悄悄往李威身边挪动。
“按亲,你是宋衍的叔父,在他父亲去世前,答应照顾他,”李威一字一顿道:“按理,他在宋家待了八年,况且……”
他环顾四周,语气嘲讽道:“给宋家干了不少活,就算雇个奴仆,八年下来,也不止五两了。”
“那我们还给他吃给他穿啊!”宋忠妻子双手掐腰,下巴抬起,“老娘没钱。”
宋忠搓了搓手,不敢得罪李威,又不可能真拿出那么多钱,试探道:“大人,小的家穷,一大家子都等着吃喝,大人肯定也不缺那五两银子,不如……就算了吧?”
“我还真缺五两银子。”李威抱着手臂,一点都不让步。
宋忠深吸一口气,算是看出来李威在找茬了,脸上的笑容瞬间全都消失。
京城达官贵人多,李威未必是什么大人物。
他冷冷道:“我们也没求着你救他,你自个儿瞎发善心,干我们什么事?”
“就是就是,”他的妻子连声附和:“你要当冤大头,找我们干啥。”
“所以,你们是不肯给了?”
“不给!”
“好。”李威转身,看向旁边沉默的少年,“那宋衍你给。”
“什……什么?”宋衍下意识地反问,明白李威的意思后,声音坚定道:“好,我给,只是麻烦立个字据,日后我一定还清钱。”
“你现在就还。”李威一副不近人情的冷漠样子,与之前的温厚截然相反,“一天都不能拖。”
宋衍瞪大双眼,声音不自觉拔高:“现在?!”
李威点头,扫了眼拥挤的小院,“要么给钱,要么给物,要么……给人。”
气氛一滞。
“给人给人!”宋忠妻子用力一推宋衍,像卖菜一样笑道:“大人,这小子力气大,干活麻利,您买回去绝对不亏。”
宋忠拧起眉头,“不行。”
他毕竟有官职在身,若是被人知道他把同族侄子卖身为奴,怕是会被人瞧不起,还会引来非议。
“你起开,有本事你给钱啊?!”他的妻子腰一扭,挤开丈夫,搓手问:“大人,您看您出多少银子?”
李威平静回答:“五十两。”
“五十两!”妇人惊呼出声,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道缝,“大人,您看咱是不是现在就签那什么契书?”
一听五十两,连宋忠也有些心动,他一年到手的俸禄都不到五十两,现在不仅多得一年多的俸禄,家里少一个吃闲饭的,还可以省去日后诸多麻烦。
简直是一举多得。
宋忠不再多话,默许妻子和李威商讨如何签卖身契。
宋衍浑身冰冷,胸口急剧起伏,难以置信地盯着同姓同族的亲人。
为了不出五两银子,他们宁愿把他给卖了,还平白多拿了五十两。
他的眼里渐渐失去所有的光,整张脸毫无血色,苍白如雪,麻木地被他们牵着按下手印。
双方签的是死契,以后无论生死贫富,宋衍都和宋家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李威叠好两份契书,从怀里丢出来一个沉甸甸的荷包,扔给宋忠夫妇。
“行了,另一份契书我会拿到官府,人我带走了。”
宋忠和妻子正在扒拉荷包里白花花的银子,头都不抬一下,几个孩子围在他们身边,叽叽喳喳地吵着要买新衣裳。
李威转头看向一直沉默的少年,问:“你有什么东西要带走的吗?”
宋衍死死地咬住唇,竭力不去看言笑晏晏的一家子。
他扭头往柴房走去。
狭小昏暗的屋里堆满柴火,弥漫着一股霉味,靠近门口的角落放了张单薄破烂的被子,旁边还有一个破了角的瓷碗。
宋衍跪在柴堆里,低头翻找。
不一会儿,他从柴堆深处翻出来一个灰色布包,轻轻地吹去上面的灰尘,小心叠好,放进怀里。
自七岁父亲亡故后,宋衍在昏暗潮湿的柴房里住了八年,现在终于到了离开的时候。
他苦笑一声,快步走出柴房。
院子里只有李威一人,宋家几人不见踪影,而正屋的门紧闭,听不到里面一点动静。
“走吧。”
李威率先往外走,宋衍一声不吭地跟在后面。
天色渐晚,圆日落到山边,晕染起一片暗红,寒风乍起,路过的行人裹紧衣服,匆匆往家的方向赶。
宋衍麻木地跟在李威身后。
走到胡同口,李威站在马车外,恭声禀道:“小姐,事情都办好了。”
马车帘子被掀开,听雨探出身,瞧见失魂落魄的宋衍,略一挑眉,“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
“好。”
李威应了一声,抓住宋衍的后衣领,将他扔进马车里,还留下一句“这是最后一次。”
宋衍呆愣愣地跌坐在毯子上,感受到马车缓缓往前走,浑身僵硬。
萧云漪靠坐在车壁上,对上他悲痛的目光,略一沉吟,淡声问:“你想回去?”
宋衍没有回答。
在宋家的八年,他从来没有什么好日子过,尤其是今日他们为了钱财,毫不犹豫地卖掉自己,他内心深处最后一丝亲情,也随之烟消云散。
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弯腰俯首,额头贴在柔软的毛毯上,极尽谦卑的声音在马车内响起——
“贱奴宋衍,见过小姐。”
萧云漪捏着念珠的指尖一顿,盯着他匍匐的身躯看了半晌,方才道:“起来吧。”
她看着他,淡声问:“识字吗?”
宋衍恭顺回答:“认得几个字。”
他低着头,保持着谦卑的姿态,等着萧云漪再次发问。
可萧云漪没有再多问什么,闭目养神,先前在益心堂时的场景又浮现在脑海中。
李威抱着宋衍离开后,萧云漪本来也准备离开,快走到门口时,又忽然顿住。
她转身盯着杜仲看了一会,几步上前,“烦请先生给我诊一诊脉。”
杜仲并不意外,仍旧没什么表情,“坐吧。”
萧云漪伸出手放在脉枕上。
脉枕也是青色的,搭在上面的那只手腕白皙纤细,隐约看得见青色的血管。
杜仲搭上三指,闭目沉思,片刻后,睁开眼睛,漫不经心地开口:“先天不足,寒气入体,恐命不久矣。”
“你这个庸医在胡说什么?!”
萧云漪尚未有所反应,站在旁边听雨毫不犹豫地高声反驳。
听雨一双眸子像是在冒火,“小姐,别听这人瞎说,看他这么年轻,肯定没有出师。”
杜仲毫不在意地收起脉枕,继续拿起书来看,“信不信随你,慢走不送。”
“有劳先生了。”萧云漪神色平静,丝毫不意外这样的结果,“还请先生不要同我这婢女一般计较。”
杜仲低头笑了声,“无妨,我这人大度得很。”
萧云漪转头,轻轻瞥了眼还在生气的听雨。
听雨瞬间压下火气,“杜大夫,先前是我的错,我在这里给您赔个不是。”
她又从荷包里掏出银子放在桌上,客气道:“大夫,这是今日剩下的诊钱和药钱。”
杜仲收下银子,“慢走不送。”
晚风渐起,从车窗帘缝隙吹进几分,将萧云漪飘远的思绪拉回来。
她掀开帘子,望了眼冷清的大街。
马车缓缓往前走。
越往里走,街边摆摊的百姓越少,路越来越宽敞平坦,四周也越发寂静。
一直走到大气磅礴、朱门绿瓦的院宅侧门处,马车才缓缓停下。
早已等候多时的管事立即上前,恭声道:“老奴恭请郡主贵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