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之南》二十八川

8、第 8 章

　　我对我们班的期中考试没有太多期望，于是遵照卢康的指示踏踏实实。知道一年的改变甚微，救世主的梦少做，年级第一不可能，我只希望学生们好好学习好好玩。考试之后放假一周，学生们纷纷回家，而终于有一个大学社团给了我回音，可以在下学期寄几百册课外书来。

　　周卉趁着假期去昆明看同学，Horst不知怎么的，推说喉咙里长了个囊肿，订了往返商务舱回美国半个月。他是这样，Joseph也是这样，他们真是从未把钱当作钱看待过。

　　于是学校里除了几个值班老师，只剩下我一个人。这里已经是冬天，只要没有太阳，就冷得发抖，晚上去一次洗手间，都要经过一番挣扎。我从不知道没有学生的学校会如此安静，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也不知道没有人烟的大山会如此荒芜，而命中注定，一个人总是迟早要面对内心的孤独，自己和自己呆在一起，在寂寥的夜里不知所措。

　　只是我一定要挺过去。

　　学生放假回来的时候，我得知我们班语文成绩上了年级第二，差了方小溪班几十分。一直以来我是真的很努力，我的学生也很认真，这样的结果让我非常满意，满意到久违的感冒都发作起来。然而我的学生们一个放假回来就改变不少，心如一盘散沙，都想着怎样玩闹或者挣钱，连平时成绩不错的孩子都给带坏了。

　　我却开始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个客观事实，我原以为我能改变，但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就这样，在打一个响指之间，让一个学生变成一个新的人，换一种活法。但我还能做的事，有很多很多，哪怕只是精卫填海，也聊胜于无。

　　令人欣慰的是，学生开始对我好起来，一口一个地叫我“任老师”。感冒的那些天，段金全送给任老师一只浑身顶着红绿长毛的玩具小狗，远远看上去还以为它快疯掉了。

　　卢康终于回来，看到他的时候心里便觉得欢欣，想要和他说上许多话。方小溪拉着我去找他，正巧碰上母秋叶从门口奔出来，气喘吁吁地嚷嚷：“任老师、方老师，卢、卢老师的手受伤了！”我们赶紧一路尾随，看到卢康蹲在屋外的羊圈里，半边臂膀上布满伤痕和淤青，一只大肚子的黑山羊正在剧烈抽搐，半截小羊的腿露在肚子外面。“已经三个小时了……小羊还是出不来……”母秋叶急得快要哭出来。卢康非常使劲想把小羊拉出来，但是一只手臂完全不能动，他很焦急。

　　方小溪看到黑山羊，一下子白了脸，嘴上却逞强道：“我来我来！”我连忙把母秋叶拉开和自己一块退到一边。方小溪战战兢兢地伏下身，可一碰到黑山羊颤抖的小腿，痛苦不已的母羊便扯开嗓子“咩——咩——”地叫开，吓得她猛地跳起来，飞奔出去，吐了。

　　我蹲下来拉住小羊的腿，使劲往外拽。卢康一把推开我道：“不要过来！”此时母羊已经相当虚弱，完全没有体力生产，仿佛只剩下一丝清明尚在强撑。我不顾一切地抱住小羊腿，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往外扯。渐渐地，我感到自己的臂膀被一个男人强有力的手支撑着。

　　我还记得很久以前爸爸讲过，和男人在一起的时候，你会变得勇敢一些。

　　所以任老师和卢老师毅然把小羊从母羊肚子里拖出来。那个霎那来得太过突然，没有任何准备的任老师拔出小羊一个趔趄坐在身后的卢老师怀中。但小羊还是死了，其实早该知道，母羊轻轻舔着小羊的脸，那样无力。我用尽全力，挽回不了的生命，正如挽回不了的流年，挽回不了的离别。第一次感到一种真实的心痛，半晌才发现眼泪鼻涕流了一大堆。

　　我似乎躺倒在卢康怀里，浑身使不出一点气力，只能舔舔嘴唇抽泣着：“你怎么一个人就去抓这只山羊，很危险你知不知道？”他不住地拍拍我的背，像安慰小孩子一样，温热的吐息凝在耳边：“刚才不是叫你别来么？你为什么又过来？”

　　我没有说话，卢康慢慢托住我转过身面对他，仍旧把我圈入怀中，缓缓地端详我的脸，仿佛我们之间还有一个世纪的漫长岁月。他忽而抬手抚过我的唇，然后摸出干净的手帕，轻轻擦去我嘴角的鲜血：“下次不要再这么莽撞了。”我这才发现刚刚由于太过紧张，自己把自己的嘴唇咬破了。他修长的大手拨了拨我的头发：“这样我……你爸爸会很担心。”

　　期末与期中距离很近，我又开始在一轮一轮的复习中奋力转动，每天服食维生素E。Horst回来的时候，这里的冬天亦是到了深处。漆黑寒冷的晚上，他喝了酒，爬上沙发伏在我肩头闷闷地说，依依，怎么办，我好像爱上了一个人。

　　我正在喝水的杯子一歪，刚吞下的一粒维生素E停留在喉咙深处，卡了半天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