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金钗》顾惜之

7、寻香

　　宁阳是一个迷恋武功和花香的男子。他的衣服上总是有迷迭香和白芷的香气。他在风穴的一线天种满菊花。微风拂起他的眉毛的时候，都能嗅到淡淡的花香。他喜欢佩一个紫罗香袋，长长的带子系住一块月牙形的黑石头，走路时很清脆地撞在他膝上。
　　他很小的时候就带着两大箱武学典籍进了深山，在风穴里住了下来。鬼道和外界隔着清冷渊。一条麻绳横过渊面，浮在水上，系着两头的树。宁阳花十一年时间学会了上乘轻功，飞踏绳索跑过渊面。以前可都是攥着绳子游过来的。
　　清冷渊也是极美的地方。到冬天因这谷暖，尚有花开。水上总漂着一层粉红粉白的花瓣。清溪流入，冷水流出。
　　宁阳除了每天剔岩挖壤，很费劲地种点果蔬，就全是练武。他也不知道练武是为了什么，只知道自己喜欢练武。他的世界，就是武功、花香，还有风穴和清冷渊。
　　清冷渊北侧是光滑的石壁，在上部裂开一道大口子，长着很多四叶人参。他也不知如何采收，只是挑两支大的系上红线，到月底就挖出来，带进村里卖给一个胡子白白的老郎中。人家只付很少的钱，而他也不识货。他采买几样缺了的物件，马上就回了山。老郎中出门的时候，他只好进镇子。镇里的药材商就会坑得他更惨。讨价还价的时候，他也不知道该则么说话，一眼就给人家瞧出便宜来。有一次，往人堆里一挤，刚换得的钱便没了。下山总是折腾得他身心俱疲。
　　他不知道数年以后，会被一个女孩评价为武功绝高，性情怯懦。

　　他第一次见到希夷是在深秋。正是山山黄叶飞的世界，宁阳在清冷渊练轻功。他已不满足于踏绳过渊，向借水上秋叶浮萍便飘过水面。
　　希夷正沿冷水而上。至清冷渊时，宁阳提气踏过七片叶子，来去飘忽。白衣映入蓝水，苍白得像一朵云。夹着花香水气的清风倏然拂过他的面门。宁阳停在绳上。他看见冷水尽头站着一个女孩，穿着红衣，背着青布囊。
　　女孩对他一笑。此时红叶漫天。

　　我去找了清冷渊里那个传说中的鬼魅。他还只是一个年轻苍白的男孩子。我笑着说，你教我武功吧。他笨拙的问道,为什么？我笑着，我想学啊。然后我的笑容就消失了：“如果武功可以保护人的话。”他沉默无言，或许也是找不出什么话说吧。他带我去风穴。我们在鬼道里摸索了许久。那种黑暗的寂静几乎让我忘记了时间。岑寂的黑暗中他的白衣显出幽光，真如鬼魅。
　　他在风穴的入口处停住，从石缝中拿出一只宽宽扁扁的木盒。我伸手一抹，发现手上都是墨黑的炭粉。盒子已十分枯朽了，有着古朴简约的花纹和一些篆字。盒子被极小心的打开。里面极干净，直躺着一柄一尺多长的剑，乌黑，无雕饰，隐隐地泛着红光。他握住苎麻丝缠的剑柄，另一手划过剑身。木制，锋锐。我接过来细细端详。木纹笔直，硬胜钢铁，刃薄如纸。他告诉我，这便是当年剑圣惯用的兵器了。而他习练的便是剑圣的剑谱。
　　我听闻过着这木头的来历。剑圣曾立意要造一把天下最好的剑，便去关外寻玄铁。但当时最好的剑客白缬霜告诉他造一件永世留存的利器绝无好处。剑圣就想到了用传说中水火不溺、刀枪不伤、却能日渐腐朽的木材来做这把剑。他为寻觅这天下最适合做这把剑的木料奔波了整整八年，最后找上了昆仑山。海拔三千多尺处有一株极繁茂的千年老树，连树种都叫不出来。树干黑中渗红，纹理细密，叩之金铁琤琮。剑圣就在那里遇到了良材，也遇到了琴圣。琴圣找天下最适合做琴的木头也找了整整八年，才终于找到这株树。此树虽高大，最好的部分却只在中段。制琴则上段嫌清，下段嫌浊；制剑则上段嫌松泡，下段嫌脆硬。两人皆欲取此木，自然便起了争执。琴圣用无名琴弹奏一曲，描尽天籁，折服剑圣。但剑圣如何愿意放弃。千古之胜负在于理，一时之强弱却在于力。没有法治的时候暴力总是特别有效的。剑圣削断琴圣手指，废其琴艺，径自取了佳木。望着茫茫雪野中痛苦不堪的琴圣，剑圣答应会把剑匣做得跟琴板一样宽，好让后人有将它改制成琴的希望。琴圣将无名琴赠与剑圣，当场投崖自尽。剑圣不愿埋没此琴，便转赠给了精通音律的白缬霜，就是我的大哥。而那把无名琴，桐木已然折断，正静卧在我的行囊中，寂无灵响。
　　后来我劝他换用革囊藏剑。我把匣子修整了一下，安上琴码，往上面装无名琴上拆下的弦。枯朽的木头，弹奏起来愈发清越。而无名的琴弦经人弹过数十年，犹坚韧不断，为难求至宝。二难并具，我还叫它无名。

　　我记得第一次进风穴时，透过孤独和黑暗，看到泛着清冷微光的那些充作桌椅的石块。石壁凹凸不平，有一侧长满青苔，渗着湿冷的水珠，流下来慢慢汇成两带，合抱洞中一块高出的平滑的大石。除了那里洞中别处都较潮。宁阳在大石上铺了干松的枝叶，又盖上草荐，是日常坐卧处。一线天的光就打在那儿，还有旁边的石桌。数本古书摊在石桌上。
　　后侧的石壁又隔出一个小间，一丝光也没有。地面很干，是入静用的密室。那天，我去找了很多松针，翻晒一下，在那里铺了厚厚一层，晚上睡起来很软和。那天的梦清晰而温暖。梦里有很好的阳光，很美的银杏林，很明媚的湖光山色。秋生在银杏树下等我。我向他走过去。他抬头微笑，温和而坚定。他说：“跟我来。”我随着他走到林子西边。那儿是一大片碧清的湖水。他拾起一个扁扁的石块，扬手飞出。石块轻快的跳跃着，由近至远连点出七朵水纹。我也拣了一个石片，直直抛出。石片一下沉进水底。秋生捏着一个石片向我示意如何抛出。我又拣了一个石片，角度略斜，使了一点回力平抛出去。石片打了两朵水花。我又练了几次，终于可以打起四五朵。秋生望着湖水，一个接一个的打水漂，打得非常漂亮。石片轻盈灵动，如蜂似蝶。所有的石片在水上点起一丝丝水纹后都归于沉寂。我玩到高兴的时候叫道：“秋生，谢谢你教我！”秋生颇有深意地一笑，手中石片扬出，点起七朵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