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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于绝地中轻唤你名讳 ...

  •   绕着梅洛彼得堡游了一圈,莱欧斯利从管道口上岸,抖开备在一边的浴巾裹住自己,顺着铁梯爬回房间。
      皮肤上的水已经沥干,泛着红,摸起来颗粒感很明显,不知道是因为海水还是冷颤。
      记录海水情况,冲澡,做身上的清洁,穿衣,开始一天工作。
      多亏了多纳西安,莱欧斯利这段时间很忙,将还活着的人的事先处理好,再去解决已经死去的,然后才是自己,才能忙里偷闲地喝一杯下午茶。
      完全步入和从前一样的生活轨道已经是十天之后,那天逝者们的葬礼在水上举行,梅兰蒂斯挑了一个万里晴空的日子。
      部分看守和囚犯一样,安逸自在地躲在梅洛彼得堡里逃避着水上的世界,当他们悄然在人类世界逝去时,能来送他们最后一程的也只有梅洛彼得堡的同僚。
      那娅德也来了,依旧穿着分队长制服,梅洛彼得堡的工作人员制服都是纯黑,宛若天生丧服。
      这几天一日三餐加顿点心不落下地乖乖吃饭,原本瘦脱相的下颌圆润了些,只神色还有些憔悴。
      莱欧斯利看着那娅德献花,眼神几乎实质化地黏在她身上,心里放松了许多。
      那娅德突然看向莱欧斯利,四目相对,莱欧斯利蓦地有些心虚慌乱。
      “公爵大人?”
      莱欧斯利轻咳一声,给那娅德让了个位置,压着声音轻声说:“嗯……那个,那娅德小姐,你的身体还好吗?听说你已经回岗位了。”
      “嗯,谢谢您的关心,”那娅德目不斜视,意味深长地说,“也多亏了希格雯小姐的爱心特餐。”
      ……爱心特餐?
      四个字惹得莱欧斯利耳尖有些发烫,幸亏有头发可以遮挡一二,他小幅度地偏头看她,发现她没有如同往日那般束着头发,碎发盖着眉尾的疤,让整个人看起来柔和了许多。
      那娅德的肤色是有些苍白的,莱欧斯利知道那是常年晒不到日光的人才会有的肌肤,他入狱服刑后数年,一朝再度走上陆地沐浴阳光时,也曾经看到这样苍白的颜色出现在自己身上。
      她已经很久没有离开水下。
      公爵大人的目光有些直白,那娅德稳住被风吹乱的鬓发,侧头向他望去,中途不得不伸手挡掉刺目的阳光,于是莱欧斯利的大半轮廓就逆着光出现在她手掌边缘,她就这样任凭他肆无忌惮地看,觉得眉尾疤好像隔了数年后又钝痛着跳了起来,像是他用目光反复摩挲着这道疤痕。
      莱欧斯利体贴地朝那娅德走近两步,挡掉大部分日光,微微俯身询问:“还觉得阳光刺眼吗?”
      “好一些了。”那娅德放下手,就这么毫无遮挡地和莱欧斯利对视。从他湛蓝眼眸看到耳边金属质感的耳饰,再看到半遮半掩在黑色颈带下三道狰狞疤痕。

      那是海兽袭击梅洛彼得堡时造成的伤,那娅德脸上那道遮不住也并不去刻意遮的伤痕也在同一天留下,也在那一天,她获得了神之眼。
      莱欧斯利勉力挡在最前线,最后结果是他赤手空拳打死了四只龙蜥,以身前一道深刻的龙蜥爪伤为代价,此伤极深,几乎迫近了他的喉间大动脉和心脏,希格雯赶到时他捂着脖子跌坐在地,从他指缝间涌出都血止都止不住。
      有一瞬间莱欧斯利觉得自己要死了,或许这条赎罪的路就到此为止,但是没有,他意识飘忽间好像听到那娅德也被送到了医务室,伤得很重,就躺在他边上的病床上。
      他睁不开眼,只能听着嘈杂声响时远时近,时而模糊时而有清晰无比。
      他好像听到希格雯说,那娅,你不要睡,公爵大人还在等你。
      好消息是无论当初有多痛苦,他们两都好好活到了今天。
      莱欧斯利卧床休养期间闲得发慌,就漫无目的地胡思乱想,听着从水上调来的医护人员八卦打发时间。
      他听到自己在这些人口中化身英勇无畏又责任心爆棚的典狱长,听到他们议论隔壁床还昏着的女子只身为同伴拖延龙蜥取得□□的时间,当真是大公无私又身怀卓绝。
      莱欧斯利笑了笑,在心里腹诽什么英勇无畏大公无私又身怀卓绝,你们都不懂她。那娅德没有神之眼,仅靠人类之躯勉力补天怎么是容易事,她只是足够疯癫足够狠,对自己足够狠,不是狠心,狠心尚且有心,而是狠,靠着狠和疯把自己逼到绝路上,做着那些远超越人类极限的事情,这和他追求极限,追求濒死感来消磨创伤给他带来的痛苦麻木并不相同。
      不过,她在求财之道上如此疯癫,拼着豁不豁得出去的决心,多少也有些寄在半路上也是她的可悲天命,或许在这一点上,他们之间是相通的。
      后来两人做了好一段时间的病友。
      那娅德的身体远没莱欧斯利这么强健,都是受重伤大出血,但她此时坐在床上依然是一副虚弱不振的样子,反而莱欧斯利看着已经与平常无异,只是被护士长勒令不准大动才每天待在床上看各种书打发时间。
      他们有时候会交谈,隔着一层薄薄的纱帘或是干脆面对着面。
      后来莱欧斯利问到当时那娅德怎么会跑去拖延龙蜥,以他对她的了解,她并不是这样大义凛然正义感很强的人。或者说,他私心上是希望那娅德离得越远越好,甚至不必待在医务室内,虽然这段时间抬眼就能看到她的生活让他感到略微餍足,但他心知肚明这种阴暗的心思最好永远别再有。
      那娅德想了想,显然自己也无法解释。
      人类的行动时常出乎意料,会有自己无法控制的举动,或许是在那一瞬间,她突然想到了同小队中一个女孩,她们很多时候都一起在高危区巡逻,女孩身世比她凄苦但有阳光般明媚笑脸。在那一瞬间,她突然想到女孩的平凡愿望,希望能赚足够多的前治好母亲的病,然后和她一起过上想过的生活。
      莱欧斯利看了那娅德很久,才问她:“那你的愿望是什么?”
      莱欧斯利以为她会说出“敛财百万”或者“还没想好”这两个答案中的其中之一,但显然他又再度低估了人类行动的意外性,那娅德竟然摸着那枚水属性的神之眼轻轻笑了笑,说:“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神之眼,当面对无法掌控的境遇时,人们总是喟叹自身的无力——在人生最陡峭的转折处,若有凡人的渴望达到极致,神之眼就可能会出现。
      原本莱欧斯利心底总是有些隐秘的微妙的自豪感,来源于他对那娅德的关注和揣测,他自认为自己算是足够了解那娅德,而那一瞬间,在看到她温和微笑的那一瞬间,事情超出掌控的脱轨感崩塌了一角心脏,他先是感到对她的陌生,然后又感到巨大的心虚和恐慌。
      “这可真是好事。”
      莱欧斯利不太清楚自己的声音是否有颤抖,表面依然维持着比较绅士的微笑,暗自死死压下心底的好奇,所以至今他都搞不清楚甚至是不敢去搞清楚那水属性神之眼的来源,就像他也无从探究自己的神之眼为何会在入狱的那一刻突兀出现。
      再后来伤愈,两人各自回到岗位上,接触见面更少,一切似乎又回到正轨,那娅德再度淡出了莱欧斯利的生活。

      那娅德出神地看着同僚们献花,莫名有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觉。
      “如果我运气差一点,此时也躺在里面了。”
      那娅德语气很平静:“公爵大人,认识这么多年,我现在说如果有一天我死去,我想留在水下而不是葬在水上,应该也不过分吧?”
      莱欧斯利望着她一时语塞:“好好的怎么突然想这些?”
      那娅德耸肩:“只是觉得从前就觉得以后不会有好结局,现在突然更这么觉得了,而且……拿到神之眼这么多年这武力值还是堪忧,身后事自然变成头等大事了。”
      “好啊……那娅德分队长大人,”莱欧斯利的声音压得很低,似笑非笑地半开玩笑,“如果有那一天,我保证会为您找一块既温暖又漂亮的地方,您还有什么要求不如列个方案给我,我一定尽可能为您满足。”
      那娅德也似笑非笑,跟着他一起开玩笑:“那就洒在公爵办公室连同的管道边上,到了晚上,我还能帮公爵大人驱驱邪。”如果当真有身后世界,洒在离他最近的地方,能够时常看到他、守护他,能够守护整个梅洛彼得堡。
      莱欧斯利笑不出来了,不愿让她继续把自己的身后事考虑个透彻:“升职加薪道阻且长,那娅德小姐难道要把自己攒了许多年的养老小金库拱手他人了?我倒是乐意效劳。”
      那娅德回他:“那么那天来临之前,我会努力好好活着的。”

      分别时莱欧斯利叮嘱她要注意身体,其实再修养一段时间也无碍,不必这么早回岗,要是强撑着身体工作赚钱,希格雯护士长会担心。
      踏入梅洛彼得堡,阴影再度铺天盖地投射下来,低头看那娅德时,她眼底青黑更甚,有一种灰败的颓靡感。
      那娅德没有抬头看他,只说她知道,会注意分寸。

      又过了几天,彻底恢复往常重复生活。
      莱欧斯利整理多纳西安罪证时,翻出了一枚神之眼和一小本薄薄的册子,封面是伊黎耶林区的湖中垂柳,他心神一震,想到至今还留在他抽屉里的那娅德的日记本。
      没有署名,但扉页上画了一朵明澈而澄净的苍色铃兰。
      莱欧斯利知道那娅德喜欢湖光铃兰,这本册子毫无疑问是那娅德的,其实他早该把那本日记还回去了,只是私心和侥幸让他将其留下来了。
      办公室内寂静无人打扰,莱欧斯利端起茶杯啜了一口,略有些心虚地单手翻开这本小册子。
      前面大半部分都是巡逻排查工作上的笔记,字迹时而凌乱时而清晰。莱欧斯利不曾草草浏览,一页页仔细翻过去,哪怕是枯燥甚至无头尾的记录,也在他脑海中勾勒出一个那娅德的模样。
      有时候莱欧斯利想是不是找个借口找个机会将她的职位再擢升一升,最好是能天天见面的位置就好了,譬如做他的秘书长。不过这个位置太过显眼,且不说她会不会接受自己的好意,或许她就是如此喜爱远离人群的位置,他更怕自己的行为会为她带来他人不怀好意的揣测和舆论。
      莱欧斯利支颐着摩挲着写有他名字的书页,将一角摸得卷曲柔软,感觉自己的心跳得很快。
      他很少主动想起她,甚至是以这样一个近乎发呆放空的状态,因为心中隐隐会逃脱掌控的雀跃令他有些害怕。
      他现在……很想见见她。
      工作记录截止在七月十七日,莱欧斯利知道十八日就是她被绑架的那天,他本以为这本日记是有意无意遗失在废产区,被当做多纳西安的相关品一同收录上来,所以十七日已经是笔记的终点。
      可莱欧斯利往后翻了一页,发现还有一部分内容,没有日期,但从原本属于七月二十日的那页开始,事无巨细、断断续续的记录了多纳西安的罪证,包括她之前的发现和揣测,以及被抓进来后他的种种行迹,希望有朝一日被人看到能成为解救他们的导火索,或是在日后成为指认多纳西安的证据。
      莱欧斯利对着笔记翻了翻罪证箱,大多都对得上,甚至已经足够成为完整的证据链,还真是省了他不少事。
      笔记从一开始只是写的有些快有些乱,但足够清晰,有些怕被发现的慌乱,到了中后期字迹已经开始虚浮凌乱,莱欧斯利清楚这是她越来越虚弱的表现。
      从希格雯的转达来看,多纳西安折磨那娅德最狠戾,希望能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关于他的消息,她是因为他被饿着鞭打了几乎半个月。
      最后一部分的字迹,莱欧斯利已经有些难以辨认,有些被圆形水渍晕开,有些几乎是一条连起来的线。
      莱欧斯利靠在椅背上,心中钝痛起来。
      那娅德在哭着写遗言。她似乎从不曾落泪,被龙蜥捅了个对穿也没落过泪,可纸页上许多泪渍。她总是很坚强的摸爬滚打想尽办法地活下去,可她在写遗言,谁都好,要将该死的多纳西安碎尸万段,她有一笔财产在何处,要捐给什么地方,替她找克洛琳德等人道别,她不想不声不响死去……
      “我最亲爱的Wriothesley。”
      “听我说,有一段时间我感到后悔,可仔细一想又觉得没什么好后悔的,人总是自相矛盾,会反复咀嚼自己做的不及的地方,我也如此,可我们都知道,年纪心性都摆在那,重来多少次都是一样的结果……搞不懂这时候了我还在胡说什么浪费时间。”
      “我从前的那个家庭,有一面墙的家族树,我还记得我在什么位置,也记得如果我和你结婚,你会在我旁边的哪个位置,但后来他杀了我妈妈又畏罪自尽,我就把自己和她的名字划掉了,我觉得挺好,我从来没想过和他、和我生理学上的父亲再有任何联系,可是莱欧斯利,我渴望和你的联系,任何方式能够向世界证明,你曾属于我。”
      “你会厌弃我吗?会吗?”
      ……
      “每天都有在有人……一个小时前黛琳还在和我说话,她挨不住这样的饥饿,但多纳西安已经很久没出现了,我该庆幸我从前的经历吗?是因为我曾经几乎吃不饱饭,所以才让我在今天能挨这么久吗?每天清醒的时候,我想到好饿,然后想到我好思念你,你知道我想你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吗?过去无数年的记忆四面八方跳出来,强迫我一遍遍回忆,我感觉我的□□腐蚀成一滩血肉,所有内脏燃烧着令我疼痛难忍,我感到无尽空虚、恐惧、心慌……我是不是也要死了?”
      ……
      “我好害怕,我受不了了,我每天都在害怕,夜巡值班排查没有一天我不恐慌,为什么我要忍受这些,莱欧斯利,求求你,我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
      “别留我在这!别留我一个人在这里!求你救我!莱欧斯利——”
      她求一个与她相距甚远对此事一无所知的幻影救她。可他最后真的去救她了。
      莱欧斯利沉默地翻到最后一页,一笔一划艰难地写了最后一句话。
      “疯癫之人所见皆疯癫。”
      他记得,他记得曾经和那娅德说过这句话,他听懂了那娅德的话。
      ——我会坚强,谢谢你,因为那是你。
      莱欧斯利在瞬间想起梅兰蒂斯曾请求他抽空去废产区看看,他将两本笔记扫进抽屉内,翻出了废产区禁地的钥匙,面若冰霜地走了出去。

      夹角处铺着薄薄一层干草,莱欧斯利半跪在上面,伸手拨开,看着墙壁上用血写就的自己的名字陷入沉默。
      很长是一段时间,在那娅德清醒的时候,她躺在上面,睁眼就可以看到他的名讳。
      仿佛如此就能得到支撑,得到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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