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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针锋露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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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笙胡乱地点头,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也静不下心去想。他应下后便走在何玹清后面,一路进了何宅。
何宅有三进院子,里面没什么人在,倒是有只狸花猫,一听见主人回来就迎上去。何玹清抱起那猫,走在前头,许笙本四处打量,只觉此地虽不算大,灯也点得不多,倒有清静安宁之感。院子角落种着些竹,有石桌石凳,又有篾筐木匣堆放,倒似普通人家的院子,带着烟火气息。
何玹清年迈,也是孤身一人,不曾成家。许笙随前面的人过了一进院子,便看到院中西北角檐下挂着刚洗过的衣裳,院中立者木杆,若不是下雪,衣裳是该晾在院中的。何玹清推开正厅木门,进去点上灯,许笙随他进去,嗅到一阵竹木清香。
屋里家具本没多少,倒是不乏竹子做的小杌子,还有几张竹椅。许笙环顾四周,只见屋子东边有一博古架,这博古架是鸡翅木做的,许笙能瞧出好坏,故而觉得这博古架与这屋子格格不入。
何玹清见他盯着那博古架,悠悠开口:“那是从前老夫心悦之人赠的,是个好物,放了这么些年,老夫是老了,它却不曾。”
许笙回神,见他拉了把竹椅坐在矮桌前,对着向风炉扇滚了水,沏了些清茶,倒了两瓷碗。许笙瞧着烛光下的老人,竟有几分心安,至少不似他在大街上乱走时慌如乱麻。他坐在矮桌对面,问:“何老,既是心悦之人,为何您……”
何玹清叹了一声,“老夫那时就是个穷书生,独自上檀京来参加会试,一路行来,身上连一贯钱都凑不出,靠着给富贵人家题诗书匾赚些润笔费。她家是富商巨贾之家,爹买了个九品官当,老夫就是入赘,都不曾有资格。”
许笙不言,目光在那瓷碗上,有些飘忽不定。他的心思并不全在何玹清的话上,却又忍不住受这话影响,心绪又乱起来。
何玹清吹着茶喝,继续与他道:“老夫的殿试次第不好,就到了行人司去,做了一小小行人,不过也庆幸是留在了檀京。那时老夫年少气盛,心中暗暗爱慕,本打算先搏个功成名就,奈何自己藏不住事,别人早知道了。后来姑娘也知道,便跑来找老夫,老夫这才知晓原来那姑娘也是心悦我的。
我有了俸禄,却买不起宅子,只宿在分来的廨舍。她上门时,便带了这么一样大物件添置在老夫廨舍里。老夫知道,她是买来给老夫充个门面,官场之道老夫当时还不懂,只是愿意留个心悦之人的念想在身边,就凑了几个月俸禄好说歹说将这物件的钱塞给她。
后来,她爹被人陷害,死在狱里。她娘带着她远遁,不知踪迹。我与她相识不到半年,缘也就这样尽了。”
这话说得平平无奇,话中的事也同样平常,无甚起伏,许笙却难免觉着凄凉,“何老,那这、这陷害她爹的人……”
“当时不懂,现在懂了,晚了,也过去了。”何玹清伸出枯瘦如枝的手,两手托着碗底,放于桌面上,“好好一人,死在狱里的时候饿得浑身皮肉都扁了。老夫心中有惧意,更是忿然。方才见你在街上游荡,心神不宁,老夫便叫你来喝些茶,说说话。”
许笙握着瓷碗,抬头望向何玹清,眸中终是忍不住浮现出惧意来,“何老,今日在殿上…怎么可以、怎么可以那般…下官看着那火炭,只觉下一个要踩上去的人就是自己……”
何玹清就道:“莫要多想,多想无益。”
许笙双目有些发红,声音也发颤,“您不知,那火炭下面还放着铜板,铜板烧得发赤。何老,下官当时满心满眼全是纣王炮烙之刑,下官读书时读至此处尚且胆颤心惊,今日站在那里,看着顺王倒在炭上,尖叫打滚,都要背过气去,只恨不能当场跑走……”
何玹清见他手中的茶已冷掉,就又替他兑了些热的进去,和声道:“你也莫要害怕,若不设铜板,岂不是要烧坏恭肃殿的地?底下人这样办事,未必就是陛下刻意这般吩咐。老夫知道瞧着是可怖了些,不过好在顺王和长公主都没怎么伤着。”
“何老!”
许笙直望着他,面上的表情夹带着丝痛苦,似是想要用力忘记脑中的画面,“您知道下官心中所想。下官读圣贤书,略闻官场道理,也曾钻营四处,但从不敢真有什么逾矩。下官知道自己不是混迹官场的料子,每日只求明哲保身,不求官运亨通。可如今这般情形,下官是真怕了……
如此残酷恶毒之刑,怎就能加在无罪之人身上,而求自己心安?顺王若不倒在炭上,遭难的就是昭靖长公主,若长公主走到一半也如顺王那般倒在炭上,她一个姑娘家,要受哪等罪?陛下不过听了安阁老几句话,便行此残酷之事……”
何玹清与他对视片刻,道:“慈不掌兵,仁不从政。陛下是位好君主,无论盛世乱世,要掌一国权柄皆非纸上谈兵,仁不可用错地。陛下在皇宫长大,既读圣贤书,又学帝王术,所思所谋实非常人可及。”
许笙说了这么一番话,心中才觉着舒缓了些,端起瓷碗将茶一饮而尽,别过头看向地砖,“理是如此,可下官心意难平。下官年纪不算大,少时也有一腔热血,只是燃了几年所剩无几。可下官心中有一底,天下万民视君如父,有罪即治,断不可加以残害。此名若传出,岂能不有损陛下盛名,又岂是明君之道?”
何玹清就道:“你这般与老夫说说,老夫也难辩与你。你今日是吓到了,若后几日依旧梦魇,便来老夫这儿坐坐。”
许笙知道自己失言,却也顾不得计较那些,何玹清似一潭静水,他在水边捶胸顿足愤懑不平,终是被潭水感化。他说出话来,也算发泄一通,心里也知多的不能再说,只向何玹清道谢:“何老肯听下官妄言,下官感激不尽。”
何玹清摆手,“老夫已是日薄西山之人,大聿迟早要交到你们手里。老夫也是今日偶然见你,一想便知你是因殿上的事烦忧,方才听你说说,免得你睡不踏实。”
许笙此时已不似刚才那般出神,心思几转,道:“下官能同何老说说话,解心中苦楚,实是难得。下官更要谢何老昨日提携,理当敬您,便以茶代酒。”
何玹清举起瓷碗,同他喝了一碗茶,也不多说,只道:“上次到刑部去,见你做事利落,是有才干之人。今日见你,方知你心怀仁义,是纯臣。”
许笙起身,深深拱手作揖。何玹清平日睡得早,今日熬了许久,已有些困倦,方回屋歇息。许笙目送他离开,这才跟着宅中下人出去。宅子外面已无甚人音,酒肆茶楼一个接一个地熄着灯火,远远可见兵马司兵士巡逻的身影。
夜阑人静,遥夜沉沉。
周镇察望着林舟渡,眸色中藏着几分凌厉。诏狱牢房的壁上挂着火把,焦油顺着石壁流下,在原先凝固的焦油上再叠一层。
“周指挥使,我说得不对么?”
林舟渡动了动身子,擦到身上的伤口,不免袭来一阵生疼,“先将我放下来,歇会儿,不然我会死在诏狱。”
周镇察走到一旁,那石壁上有个机关,他一按,十字桩上的铁索就自动破开,林舟渡重重摔在地上,摔得周身又似火灼,痛意久久不散。
“你是不该死。不过我周家也不怕你死,利大于弊之事无人会拒。”
“利大于弊的代价是铤而走险。”
林舟渡站不起来,也坐不起来,只得伏在地上,半撑着身子,墨发与地上的干草混杂在一起,“你若真无惧,又何必深夜前来。”
周镇察转身拖过一边的椅子,坐到他面前,“我来不是因惧,是要看看你手中筹码与你的这条命,谁重。”
“我的命就是筹码。”
林舟渡缓了力气,一点点爬起,靠在放着刑具的石案上,“你们心知肚明,你们扶上位的陛下是什么性子。只要我在一日,他看着我,才能记着你们的好。你们扶他上位不过三年,这个位子只要有我在,他就坐不稳。”
周镇察坐在那里,火光映着他深邃的眼眸,飞鱼服上的金线恰如这幽暗牢墙上的火种。
林舟渡没听到他出声,也知不用他开口,“那道真正的诏谕,你们一直留着。这三年你们与安家彼此消磨,何尝不是他的手笔?而你们不过逢场作戏,免得功高震主。等哪日安家不在了,他定容不得你们一家独大。他从前便起过杀我的念头,有几次是你们设计拦下,立了一桩忠孝仁义,方才保我性命。”
周镇察轻轻眯眸,道:“莫将自己想得太重,周家最不缺的就是人命。有的命是卖给周家的、有的是不得已而奉出的,你算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