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釜》山诡

129、风落木7

　　周煜灵顿时明白，她此举是为以后铺路，为她自己铺路，更为林舟渡铺路。她要的不是别人的感恩戴德，她也清楚，别人只会觉得她本当为国和亲，故而她要的是这一声誉，主动去与被逼着去说出来自是天差地别。

　　这么一个声誉，绝对是大有利于林舟渡的。

　　她们心知肚明，无论将来是何人上位，赵熙政都不会在此位上待太久了。乱世已至，烽火已起，逼得人不得不往前走。

　　但周煜灵自始至终只心疼林惊时。

　　“你若去了，再想回来，唯有大聿出兵要人。”周煜灵似在对她说，也似自言自语，“在此处，谁肯为了一个嫁出去的女子出兵呢？”

　　“我等着那一日。”林惊时淡然道，“若实在等不到，我也是能溜回来的。”

　　“你如何溜回来？”周煜灵追问。

　　林惊时无奈笑笑，“信我，我不会丢下你在这里，也不会害你等我太久。”

　　周煜灵笑不出来，她只觉得自己从未如此无力过，她从前有太多时候不如意，甚至到了束手无策只能等着坏事降临的地步，但她从未像现在这般，浑身如坠冰窟，提不起一丝力气。

　　眼前富丽堂皇的崇华宫、旁人口中一声声满含惧意与敬意的“东太后”，事到临头竟是像幻影一般一触即散，好似她这些年拼尽全力，换来的只是一场醒了便无的梦境。

　　所以她不得不想，从白日想到晚上，彻夜不眠地想，一直想到林惊时公然发声主动和亲，与斡尔订下婚约那日。

　　这场梦境是谁造给她的？梦醒之后，她手中还剩下什么？

　　定亲宴当日，林舟渡和顾长俞皆未到。众人都清楚林舟渡的事，故而默契地谁也不提他，他不来，也无人多想。而顾长俞本就反对和亲，他不来众人更是觉得正常。

　　宴上，斡尔才与林惊时第一次见面。

　　他的目光甚少离开她的面孔，直到散了宴席，他才得空到林惊时身边去，邀她一道在园中散步。

　　林惊时应了，随从们识趣地在远处跟着，十月园中最多的便是桂花，这种花在罗剌没有，斡尔折下一支来，递到林惊时面前。

　　“此花衬你，清淡、柔美。”

　　“大聿的花，送我。”林惊时伸手接过，“也不是不行。”

　　斡尔一笑，道：“长公主实在幽默有趣，不仅如此，长公主也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姑娘。”

　　林惊时没有理会，也没有看他。

　　斡尔停下，凝望着她，良久，才低声对她道：“你我既已定亲，又何必拘于俗礼，我甚想…将夫妻之礼与惊时提前，惊时可愿？”

　　林惊时慌忙往四周看了看，然后压低声音问他：“在这儿吗？”

　　斡尔一愣，遂道：“长公主说笑了。”

　　“哦，吓我一跳。”林惊时道，“我还以为罗剌人都和春天的狗一般，劲儿上来了四下不顾就要往人家身上骑，人家是发春，你们不仅发春，还发秋。”
　　被这么一说，斡尔愣是找不出话来回，只能跟着林惊时继续前行，他藏下眼中思绪，过了许久，又笑了两声，道：“我看出来了，长公主嫁到罗剌，应是不太愿意。不过我还听说，长公主是主动答应和亲的？”

　　林惊时也笑道：“是啊，我是主动和亲的，殿下有什么问题？”

　　“长公主这是在沽名钓誉啊！”斡尔直视着她，“不管你为了什么，事到如今，你我婚约若不成，你就是大聿的罪人。你也莫把此事想得太容易，既嫁到我罗剌，你就是我的人。”

　　林惊时也看向他，“婚约为何会不成？难道殿下反悔了？这样的话你得和我们陛下说，我做不了主。”

　　斡尔道：“长公主好似不大将我放在眼里，不过没关系，你总会明白自己为什么和亲。大聿与罗剌耗不起了，你嫁到罗剌来，我若不高兴，依旧可以出兵大聿，不是吗？”

　　“殿下请便。”林惊时微笑道，“我只负责和亲，不负责保障和亲之后你们退兵的事。你们想战，总也轮不到我上阵杀敌不是？”

　　斡尔凝了她许久，终于不再试探，只当什么也不曾发生，依旧笑着与她闲谈。一路行去，斡尔却又好似想到了什么，道：“长公主…不会喜爱女子吧？”

　　林惊时目光稍滞，不太知道他如何看出，但也不打算瞒他，遂道：“殿下好眼力。”

　　斡尔却是自己解释起来：“其实长公主这样的，在罗剌倒也算常见，故而觉着像，就有此一问。”末了，他又道：“不过，你何不试着喜欢男子呢？或许你本是喜欢男子的。”

　　林惊时转过头，看着他。

　　“殿下，我发誓，这是我这辈子听过最恶心的话。”

　　林惊时走的那日，天空下起雨来，秋雨一向是缠缠绵绵的，不似夏日的雨烈而急，也不似春雨如牛毛拂面。就在这样黏黏糊糊的雨中，长宁街上排了长长一串马车，上面皆饰红绸，分不清哪些是娶亲，哪些是送嫁。

　　车马虽多，街上却静。尤其是到了城门处，几乎除了雨声，一点人声也听不见。车队停下，林惊时从马车上下来，她身上穿着嫁衣，这嫁衣是赶制出来的，在四周的昏青中与红绸一般耀目。

　　还有一辆青篷油布顶的马车停在车队旁边，顾长俞一手撑伞，一手翻身下马，到那马车前扶着林舟渡下来。

　　三人到门洞处，就将伞收起，伞上的雨水顺着伞面流下，沾湿了地面。

　　兄妹二人相对无言，良久，林舟渡才出声，“对不起，是我无用。”

　　“怎能怪你？”林惊时道，“好好做你的事，不要担心我。”

　　林舟渡垂了头，复又抬起，“这一路上唐齐皆会安排暗卫护你，你若有事，只要一唤，他们便出现。到了陌冗，便是允王的地界，我已修书打点，他会安排他的人随你进罗剌，同时唐齐的人也会伴你进去，就在罗剌皇宫周围住下，你不回大聿，他们不会走。

　　陪嫁的人都被周太后安排妥当，皆是武功高强之人。罗剌宫里有一侍卫名唤朗木，你往外递信，可通过此人。先前给你的那封书信，你可看了？”

　　那信上是罗剌的情况，林惊时自是看过。

　　林舟渡拿出一枚金镯放在她手中，“三年之内，必接你回来。”

　　顾长俞道：“长公主，这镯子是个暗器，兵部左侍郎赵献所做。你按下旁侧梅花，便是软刃；按下行云，则是毒针。若到危急之处，你不用管那么多，杀就是了。罗剌那边的人定会保你回大聿，他们若不敬你，我亲自带兵过去，陆战也照样打得他们落花流水。”

　　林惊时一笑，“侯爷的话，能信。”

　　她又看了看林舟渡，见他比以前清瘦了些，面色上暂且瞧不出什么异样，可她总能感到他是疲惫的。

　　顿了顿，终是问：“哥，你可有好些？”

　　林舟渡也不瞒她，“尚未好全，不过快了，已经过了最难熬的时候，莫担心我。”

　　林惊时道：“莫让人知道你快好了。”

　　“放心，我明白。”

　　林惊时知道自己该走了，却好似有一丝犹豫，忍不住向门洞那头的街道看了一眼，终是回头，“那我便走了，兄长和侯爷在檀京保重。”

　　顾长俞忍不住垂头笑了，终于对她道：“长公主可要上城楼看看？周太后虽不好露面，但也到了。”

　　林惊时这才徐徐笑道：“周太后来，侯爷笑什么？”

　　顾长俞揽过林舟渡，“我笑你们林家绝后了。”

　　林惊时无奈：“哪有……”她突然反应过什么来，望着二人，讷讷道：“这回是真绝了。”

　　林舟渡清了清嗓子，顾长俞老实地把手收回。

　　他道：“我们在此处等你，你上去吧。”

　　林惊时顺着石阶跑上城楼，到了平台上时淋了点雨，远远就见周煜灵站在檐下。她站的地方是城楼面对檀京城的一面，正望着远处的长街出神。

　　林惊时跑过去，周煜灵转过身来，正要说什么，却被林惊时拉进城楼内，一手闭紧了门。

　　楼内昏暗，木柱上面的漆都剥落得可见木材本色，周煜灵望着她，目光终是落到那刺目的嫁衣上。这身嫁衣无论走到哪，都是醒目。

　　“从前不见你穿过红色，今日一穿，甚是好看。”周煜灵弯了弯眉目，“让我多看一阵吧。”

　　林惊时拉着她的手，放在嫁衣腰封上，缎面上的刺绣传来的触感是那般清晰。

　　“这身嫁衣，是穿给你的。”

　　周煜灵手指轻抚着衣上刺绣，凝着她眼眸。

　　“就当我出了趟远门，像你从前和周大小姐那般，巡游四隅，一出去就是一年。”

　　“可惊时此番，不是出远门，是上战场。”周煜灵走近一步，抚了抚她的面颊，她今日敷了脂粉，饶是楼内昏暗，她也依旧明艳，“是不见血的战场。”

　　林惊时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

　　“煜灵，这样的战场，最适合我。”

　　她唇上的胭脂在周煜灵的手背上残存了些，是淡淡的樱桃红色。周煜灵轻声道：“那我就在檀京，盼你归来。”

　　林惊时不再久留，几乎是用尽力气全身的力气才转身离去。周煜灵站在破旧的城楼内，看着她越走越远，看着她推开至吱呀作响的木门，天光刹那间倾泻进这沉暗的室内，她的背影晕着浅淡的光。

　　周煜灵抬步出门，站在檐下，看着她走到石阶处去，她没有回头，周煜灵看着她的背影从缩小到消失不见。

　　她突然就觉得无趣，她觉得这日子好过还不如从这城墙上跃下去有意思。她撑起伞，走着林惊时走过的石阶下了楼，晴儿在门洞里接应她，送亲的马车业已走远，门洞那处一丝红色也寻不到了。

　　她趁着晴儿张罗马车，偷偷望了眼手背上的樱桃红。

作者有话说

　　感谢阅观，祝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