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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载酒行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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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淑白一向老成持重,除了亲女儿的死能让她失态,其余还从未有过什么事能令她生出心火来。她当姑娘时背靠魏家,嫁人后更是倚着周家权势,几乎所有事情都是尽在她掌中,可此时她却觉自己孑然一身,根本没有什么能抓住的东西。
“我听说,安家算是没落了,宿敌既除,你当高枕无忧。”
周合商淡淡道:“在檀京,又哪来高枕无忧的时候?何人顶上不悬着利刃?”
魏淑白站起来,压着胸中翻滚的怒意,“你的利刃,却斩在你亲儿身上。安家倒台,为何安玉不死?”
周合商不语。
“枉她与你父女一场!安玉虽是叛了,可到底没供出你来,你若将她赶尽杀绝,难保她不会在死前卖了你。既是如此,你为何不直接让她死在狱中?”
周合商道:“你说得不错,我早便想动手。只是大理寺也明白,实在将此人看得紧。”
“安家都快没了,你要她如何守口如瓶?你不杀她,便等着她将你卖了。”
“她就算说了,又能如何呢?”周合商抬起眼眸,定定地看着她。
是啊,他周合商恶事做尽,还怕一个既不受母家待见、又无夫家撑腰的女子么?他狠绝一生,做人的账上早已不担心多不多一笔了。
魏淑白垂下袖子,她今日穿着素白锦缎长衫,虽有梳妆,却也是淡雅,发间只有银珠花。她不再与周合商多说一句,叫上侍女小梨,让车夫推了马车出来,坐车往魏家府宅去。
魏淑白父名唤魏济,是当朝太师,左都御史。他有三子,长女魏淑兰是先皇后,二子魏怀谷乃刑部右侍郎,幺女便是魏淑白。魏家世代风宪,本是清贵人家,只不过到了魏济这一辈,嫁女给周合商,自然就成了周党的人了。
魏家府宅不大,里面只有魏家二老,魏淑白回家,自是要带礼的,她命人将带的东西抬进府去,自己便到正厅去了。
她过年回来时,尚不见这厅中有一个镶螺钿的金玉满堂紫檀大座屏。饶是嫁了人,她也熟悉自己家,她望向东南角的博古架,那上面也添置了不少东西,除了正中从未变过的那盆佛手,又多了几样摆件。
这宅子本素净,这么些年,恍若脱胎换骨。
她一仰头,却不见了那块书着“一清如水”的匾。
“那块匾是崇德帝亲书,赐予魏家,几代传下,动什么都不动那匾。”
魏济今日休沐,斜倚在铁力木镶大理石罗汉床上,叼着水烟袋,咂摸着玛瑙烟嘴,听她这样说,就睨了他一眼,“妇道人家,还管这事?”
说罢,他稍坐直身子,放下水烟袋,抓了把瓜子嗑,“你今日怎出门了?病可是好些了?”
魏淑白将视线移到他身上,魏济老了,发都白了一半,不过她的发也是黑白参杂,“父亲可知,女儿为何得病?”
魏济道:“莫要哀伤,都是嫁出去的女子了。”
“周合商不曾说吧。”魏淑白目光凌厉,“孙氏怀孕,在沅儿的灵堂里挑衅我,她儿周松奇对我动手,我撞到墙上,撞吐了血。”
魏济愣了一下,“孙氏怀孕了?”
魏淑白压下心中的火,她反复告诉自己活了四十来年,有些事早就是想明白的,既想明白了,就不用生气,“安家弄死你孙女,安玉到现在都不死;你女儿在周家这大娘子当得憋屈,被人家欺负到泥里去,这话若传出去,你在朝中的老脸挂得住?”
魏济就将手中那瓜子一扔,洒了一地,“你威胁你爹?”
魏淑白冷眼看着他,“大理寺有你的人吧?你本就是那死要面子的人,我在周家受气,你若管不了,就管管你孙女的事,两样事总得管一样。”
“我管什么?我管什么!”魏济有个毛病,他一发怒就浑身颤抖,“你也是自小长在大户里的姑娘,小时候你们与母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长大了就是和夫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种家宅不宁的事你要周阁老怎么办?大动干戈闹得满朝皆知吗?”
“我知道,所以我没要你管这事。”魏淑白寒声道,“你孙女坠楼时,周合商和安玉做了交易,现在安玉不死,便有可能在大理寺狱中出卖他。你那贵婿的事,你也不管么?”
“周阁老有事,自会与我说,哪轮得到你私自跑回娘家来掺和!”
魏济从罗汉床上下来,鞋也懒得穿,只着绢袜踩在地毯上,踩碎了几个瓜子,听得几声瓜子壳碎的声音,“安家尚未倒,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安安静静守着周家不要出事,莫让安稹在此时抓住什么把柄去!”
魏淑白看着他,眸中本已升起的火焰却又渐渐平息。
魏济站在地上指着他,指尖颤抖,“周沅没用,连安家那庶女都斗不过!裕王府现在是一个当家的都没有,你现在该做的,是赶紧想办法送个人进裕王府,然后解决掉孙氏肚子里那孽种!孙氏若再诞下一子,你是嫌自己这主母当得还不够憋屈?”
见魏淑白不理他,他更加气急败坏,连胡须都颤起来,怒骂道:“亏我以前觉着你算是个人精,比你姐姐聪明,结果现在就为了一个死去的女子,你这般癫狂愚蠢!你可记清楚你是谁,若实在想你那女子,就随她一起去了罢!莫来坏周阁老的事,碍我的眼!”
魏淑白一句话没说,离了魏家。
今日这天阴云密布,像是老天爷在甩脸色给这人间看。她站在街中,往来的人中有人认出了她就是那日在安府砍门,近日又得了肺痨的周家夫人,难免与旁人议论两句,魏淑白不在意。
她只觉得,她那痨病又犯起劲来,狠狠干咳一阵,压也压不住。
寿安宫内,只有周煜灵和太皇太后在。
太皇太后一向逍遥,今日看着林舟渡种完花,就让他们兄妹俩叙话去了,自己就回了殿内,与周煜灵偷偷整了两碟小菜下酒。
殿门一关,太皇太后就开始放浪形骸,对着酒壶就喝了一口,抬眼看向周煜灵,“安家的人全下了狱了?”
周煜灵道:“是啊,皇帝这回是真怒了。牵不住的犬,可不就是要杀了换肉吃。西阁那边一直在闹腾,到底算半个娘,皇帝只令她禁足。”
太皇太后就感叹道:“世事无常,皇帝这回倒是对皇后宽容,朝中众臣那般上疏,都不曾废后。”
“废了安瑾瑜,还有谁肯替他实打实地操持后宫?不废后,也博一贤名。”
“不过你保了兰才人,我倒没料到。”
周煜灵与她单独在一起时,早就不再拘着,拿乌木筷挑拣着羊肉吃,“她也不过是被安家利用,没了安家,她便无人能倚。克伦若真有些用处,皇帝对她也不会说赐死就赐死了。”
太皇太后就点头,“是了,皇帝是个薄情的,你保她也对,好好一人,死不死全在别人一句话的事,想来也教人心凉。我瞧着皇帝快要选秀了,这么些年,后宫不会一直空着,尤其是安家这一栽,总有人想着把女儿送进宫。”
下午无事,醉了也无妨,二人畅快纵酒,难得恣意一回。
周煜灵放下盏,“越王再几日就要进京,那越王我知道,是个难搞的主,这次被顾长俞那小子害了,指不定还留着什么后手呢!”
“他再留后手,也顶多拖几个顾家的人下水。皇帝本就不满安家猖狂,只等他们犯一大错,这拔出萝卜带出泥,顺带着解决好一批人。若顾长俞不去,只怕皇帝还真未必知道越王手下的仓西,糜烂至此。”
“顾长俞此次倒是出乎我意料。”周煜灵道,“短短一个半月,他制住了作乱的克伦人,还端了越王,设司一事还给皇帝呈上了章程去。这都督佥事交在他手里,只怕也不会是闲职了。”
桌上那盘清蒸糟鱼吃没了一半,太皇太后将鱼翻了个面,“也好,交给他甚好。”
周煜灵没再说下去,她听外面有风雨声,也无甚反应,出神片刻,忽抬起头问太皇太后:“我那日上恭肃殿,您老人家从前的事,皇帝好像并不知?”
有许多记忆早已藏进了心底,太皇太后平日从不会刻意去想这些往事,偶尔有什么事将那些记忆勾出来,也如薄云一般,未等飘过就散了。
她一摆手,“哪能教他知道呢!”
“您是主帅、是军师,金戈铁马胜过男儿,世间才有几个?”
“世间这样的女子多得是,不过是大聿还算太平,暂不用她们上战场罢了。”太皇太后笑笑,又喝了口酒,这是周煜灵特意托人到仓中宴州带回来的民间自酿的酒,她从前在宴州打仗,就好这口,每喝一口,便觉能游戏星斗,醉卧云间。
“你就别琢磨我的事了,你年纪轻轻,趁早惜福享乐。”
太皇太后只与她说过从前在宴州一役,她是如何骁勇善战,这样的大名,不当被埋没,最后竟连孙辈都不知。太皇太后不多说,周煜灵也就不多问。
再一转眼,殿外就传来侍女的声音:“太皇太后,陛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