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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长夜碎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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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家父子却在此时过来,这些天下雨,湿气重,安稹腿上疼得厉害,来时便又拄上了那根鸩头杖。安弘赟身着仙鹤补服,头戴梁冠,进了殿内,便从三人中穿过,对着赵熙政见礼。
赵熙政此时正见不得他们,冷笑一声,道:“朕的好鹰,朕的好犬,原来早便想分食了朕。”
安稹颤颤巍巍抬头,银白的髯须稀疏,小幅飘动几分,面颊上的纹路已是盘根错节,还有几点褐色的斑。
他的声音尽显苍老,如古钟沉鸣,“臣愧疚,陛下的话,臣却不敢领。”
赵熙政没理他,而是唤了柳复光来,道:“你亲自将兰才人带来,再叫个御医,尽快,莫让任何人接触她。”
说罢,他才转向安稹,“待兰才人过来,朕倒要看看你们如何辩驳。”
安稹如一棵枯松般立在原地,到底没有开口,安弘赟自听闻顾长俞突然回京,又当街夺了林舟渡进宫,才匆匆与父亲赶来,此时见着赵熙政态度,便已猜到殿上光景,不敢轻易出声,只静默而观。
不过三刻,柳复光就带着娑兰和御医来。娑兰到了这大殿上,尚不知发生何事,只见赵熙政一扬头,也不说话,那御医就替娑兰诊脉。娑兰眸中一慌,正好被赵熙政捕捉到,顿时他的眼里又暗了几分。
“回陛下,兰才人已有三个月的身孕。”
赵熙政抄起茶盏就砸在地上,娑兰一惊,心里顿时生出怯意,又不知他为何发怒,只得道:“陛下喜怒,妾身不知做错了什么,还请陛下明示。”
赵熙政看了她一眼,问:“你何时知道自己有孕的?既已有孕,为何不告诉朕?”
娑兰就道:“陛下恕罪,妾身身子弱,知道有孕的时候胎象尚且不稳,故而想等胎象稳些再告诉陛下。可是后来妾身又想到过年时在太皇太后宫里,御医说的那番话……妾身实在害怕,怕陛下不允妾身留下这孩子。”
“安家当初与克伦人勾结,将你送进宫里,如今你若能诞下一子,日后安稹也好扶幼帝上位,安太后便可垂帘听政。”赵熙政寒声道,“母家无势的幼帝,怎不比朕这个半道抱来的孩子强。”
“陛下!”娑兰惶恐,不知赵熙政为何这般说,却还是跪下。
安弘赟也是跪地叩首,“臣与父亲辅佐陛下多年,不知陛下何出此言?臣只愿陛下安好,大聿太平,怎敢有一分不臣之心?陛下切莫听信奸人挑拨!”
赵熙政就指着他道:“你,还有你父亲,你们这些年做的那些勾当真当朕不知?朕念及你们辅佐于朕,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料你们的野心,早已不止于此!”
“陛下!”
安稹一双老眼泛红,胡须颤抖,“臣的安家,与克伦人绝无瓜葛!是何人污蔑臣至此,还请此人拿出证据来!”
“陛下,不好了陛下!”
一名侍卫又进殿内,抱拳急声道:“卑职方才送那对儿老夫妇出宫,谁料刚过了西华门,那老夫便一头撞向登闻鼓下的城墙,当场便没了。”
“什么?”赵熙政一震。
“卑职这才知道,此次上京的不止那二人,还有好些老者,都是自家儿子未从宪州陵回来的。他们一直在宫外候着,见那老夫自尽,便在西华门外闹起事来,只怕不好收拾。”
而此时在西华门外,也确实如此人所说,早已不下百人围观,听着那些头发花白的老人哭诉。兵马司与禁卫军皆到场,却只敢维持秩序,不敢将人抓了去。
赵熙政从座上站起,绕过书案走在安稹面前,盯了他一会儿,才边冷笑边摇头:“都是你干的好事啊!你们打着先帝、打着朕的旗号卖官鬻爵草菅人命,这锅却都要朕来背。你们先前与克伦暗通款曲在广寒仙子楼生事,朕便作看不见;可如今你们与越王共谋朕的皇位,安稹,你要朕如何容你?”
安稹望着赵熙政的双目,胡须颤抖得愈发厉害,他抬起那双苍老的手,手上皮附于骨,几乎不见血肉,他的手缓缓移到头顶,捧住梁冠,将其取下,抱在怀中。
“陛下若疑臣,臣便卸了这顶官帽,告老还乡。陛下若还难安心,臣便下一杯鸩酒进肚里,换陛下睡个安稳觉。臣今世,走着一遭,方已圆满。”
安弘赟道:“陛下!臣与父亲辅佐陛下至今,若有二心,怎不从一开始就反,偏要等陛下御临宇内,大权在握?是顺王此子,与顾侯勾结!臣不在了,是何人得益,忘陛下细思!”
赵熙政向顾长俞看去,顾长俞立马站出来道:“陛下,若他们不曾做,臣就是掘地三尺,也找不出证据来。仓西早有谋反之心,陛下若不信臣,便遣周指挥使前去。”
周镇察却拱手道:“陛下,臣可不敢去。安阁老手段阴狠,一次让臣染病,一次放火烧臣,臣若真去了,只怕尸骨都剩不下几块儿。”
“连朕身边的人你都敢动,还有何事是你不敢做的,啊?”赵熙政怒道,“你是恨极了朕,你恨朕待你不公,擢了周懋为内阁首辅;你也恨朕这一年愈发不对你手下的人留情,这才生了歹心。你们打算何时逼宫、何时来杀朕?”
安稹跪地不动,面上尽是悲切,安弘赟赤着双目,凄然道:“陛下,陛下断不可听信谗言,顺王此人阴险狡诈,他安的什么心,陛下细想便知!去年顾侯回京,他与何阁老设计,出了翟雀宫进了侯府去,尚不到半年,他便借兰才人之事,在太皇太后面前逼着陛下替他治好双目!是谁想谋反,陛下难道还看不出吗?”
“都这个时候了,你们还要以顺王来胁迫朕么?”赵熙政眼里淬着寒光,“你们错就错在,太过自以为是。你们恨不得拿条绳子来,系在朕的脖颈上。”
“臣不知顾侯此去仓西,如何就恨极了安家,要造出此事来置臣于死地。这一切都等陛下来查,还臣与父亲一个公道。可陛下,顺王与顾侯勾结却是人尽皆知!顾侯为何回来得如此赶巧,偏等顺王出事他才回来,又二话不说搅了刑场,救顺王出来?陛下,顺王才是乱臣贼子,切不可留啊!”
赵熙政方才动了怒气,眼下头有点发昏,也觉着胸口闷塞,难以透过气来。他定了定神,道:“柳复光。”
“奴婢在。”柳复光这才上前。
“让中书科拟旨,安稹无德,与安弘赟一起,押入诏狱,查封安府。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共理宪州陵案、周宅纵火案,还有周镇察呈上的安淮在光禄寺贪腐的罪证,也一道查去。这些年安家做过的事,朕要知道得清清楚楚。”
赵熙政顿了顿,继续道:“锦衣卫派人即刻持驾帖到仓西,擒越王回来。崇宁宫那边,暂且封禁,无朕准许,任何人不得离宫半步。”
柳复光应声。
赵熙政正要回去坐下,转头却看见娑兰正含泪望着他,他稍停一瞬,道:“兰才人…赐死吧!”
娑兰吓得脸都白了,她怎么也不信赵熙政会这般翻脸无情,可偏偏她肚子里的孩子正是害死她的祸根。她哭得连话也讲不清楚,可赵熙政只是厌烦地挥手,让柳复光赶紧将这些人带下去。
他处理完这一切,才觉从心底透出的疲累,抬眼时又不免望到窗前的玉山子,这物件每天都有人擦,玉色圆润,温白透光。
殿内只剩下林舟渡和顾长俞两人。
“顾长俞,你先退下吧,顺王留下来。”
顾长俞眼阔微缩,却不曾犹豫,“是。”
待他出去,赵熙政才看向林舟渡。
“柳复光拿了毒酒来,就摆在那半月桌上,去喝吧。朕保昭靖一生周全。”
他毫不遮掩,说话的时候也随意至极。林舟渡垂着眼眸,并未移步。
“怎么,舍不下这条命去?”
“臣想与昭靖再见一面。”
“莫见了。”赵熙政淡淡道,“朕说了,朕会保她平安。”
林舟渡道:“臣知道陛下是信了安阁老的话,可若能活着,臣又怎愿去死。”
赵熙政望向他,“你不愿,便能不死么?”
“请陛下让臣去守皇陵,臣愿一辈子住在陵寝里,再不踏出,也算是尽一份孝道。”
赵熙政笑了两声,“朕当你能说出什么好理由来,守皇陵这事,朕早便想过,只是尚未来得及让你去罢了。可朕现在,只要你死。”
顾长俞就在外边,不曾离去,一直听着殿内动静。他知道赵熙政的意图,来时也早便想到此处,腹里也拟好了措辞,只是不好轻易说出,若林舟渡此番能将赵熙政摆平,自是最好。
可如今眼见殿内局势不利,他终是忍不住,要踏进殿内,却闻身后一道声音轻飘飘传来:“在这儿等着。”
他回头,只见是周煜灵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