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清山晏》柒零九

11、大雨

　　顾清晏用炭笔在一截椴木上描出大概的点线，带上皮指套，没费多少思量，一边瞧着上头那只鹦哥儿，一边动起了手。

　　她速度很快，锋利的刻刀随着她的动作嵌入木头，再一个旋腕削出碎屑。

　　陆廷山这两日见惯了她吊儿郎当的模样，这会儿乍见她安安静静坐在桌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此时，天际阴云渐密，苍青色的一大片遮住了方才还毒辣照在当空的太阳，卷地的风忽起，许是夏日的暴雨又要来了。

　　临英阁三面环水，顾清晏坐在窗边，穿堂的湖风卷起桌上的碎屑扑在她的发上身上，像是夏日里凭空落的雪。

　　她没有将“雪”拂开，仍旧垂眉低目，除了手上的动作还在继续，整个人，像是画中的谪仙，入了定。

　　陆廷山招手，命人将西侧的摘窗合上。

　　礼部员外郎成德恭敬上前，请他到旁边刚布好的雅座休息。

　　“大人要寻的人可曾找着了？离他们结束还有一炷香的时间，要不先到上头坐一坐，虽然下官这茶只是去岁的龙团，比不得大人家里的名贵，但临湖，赏雨，喝茶，也甚为一件幸事。”

　　陆廷山看向成德花白的双鬓，点了点头。

　　“成大人不必客气，不知您夫人现如今可曾好些了？”

　　成德原是南边升上来的官员，早年曾任鸿胪寺少卿。后来妻子生病卧床，为了照顾妻儿老小，上书辞去了少卿的工作，只寻了个礼部员外郎的差事做着，正八品的闲差，每年领命管管各项文化活动和赛事，虽然俸禄不多，但也能勉强在京城中落脚。

　　早几年陆廷山新任大理寺少卿时，他就与其短暂共过事，所以见到还能聊上两句。

　　成德弯起嘴角笑了笑，将脸上的皱纹堆得和煦。

　　“唉，还是老样子，不过我也习惯了，每日推着她在东湖边走走，这辈子也算是有了伴儿。”

　　陆廷山抬手，让成德在旁入座，从小厮手里接过新沏的茶，碧透的茶汤温热，入口甘醇。

　　成德坐下，看着陆廷山手背上缠绕的绑带，问道：“大人这手可是受了伤？雨日潮湿，要小心保养才好，也不知您今日过来是要寻什么人？不若您跟我说说，兴许我能帮上忙也说不定。”

　　陆廷山将茶盏放在桌上，转着拇指上的扳指，笑道：“被一只野猫抓伤了手，并无大碍。
　　我今日来也没什么公事，只不过家中祖母的寿辰快到了。成大人许是也知道，我家祖母年岁虽长，却是孩子心性，那些金玉珠宝，她见得多了也看不上，就喜欢各种稀奇玩意儿，可那些东西实是难寻得很，我正为这事儿发愁呢，就听说这里正举行雕刻大赛，便想来此处看看能不能寻一个手巧的师傅做些新奇的物件，给她老人家解解闷。”

　　“原来是为着老太太的寿礼啊，那您可是来对了，今年来参赛的这些，除了一直负责御供的金氏木雕行，其他地方有名的匠人全都来了，若是您瞧上了谁的手艺，只管与我说，我将人给您带来。”

　　窗外大雨落下，打在满铺的荷叶丛里，劈劈啪啪，没个停歇。

　　香炉里最后一点余烬熄灭。

　　当的一声锣响，比赛结束。

　　所有参赛者统统停手，将工具放在桌上，有两列身穿藕色儒裙的侍女手捧托盘鱼贯而入，走到各人桌前站定，然后将各人作品放在托盘上，盖上红绸，转身朝楼下走去。

　　顾清晏转着胳膊，伸腰活动筋骨，将身上沾到的碎屑拍净，也起身，跟着众人往楼下走。

　　今日复赛，参赛者先在楼上进行雕刻，所完成的作品则会拿下楼进行评审。

　　楼下人头攒动，当先是四个京中大儒，后头乌泱泱一大片的，则是昨日淘汰的参赛者或是报名来此参与评鉴的观众。

　　人群中，是两条长案，侍女们将所有作品顺序打乱，一一将托盘放在案上，揭开了上头蒙着的红布。

　　没有任何标记，没有任何号码，主打的，便是只用作品说话，公平公正。

　　评审观众除了那几个大儒外，均人手两票，根据抽到的顺序依次瞧过作品，最后选出两件最优作品投票。

　　然而对于参赛选手来说，旁的人不知道，但顾清晏和那个厢派瘦子男人到底雕的是哪一件，却是了解得清楚。

　　他们伸着脖子向前望，虽隔得有点远，但也能瞧出个大概。

　　只见那厢派传人雕的鹦哥儿，手法精细，形态惟妙惟肖，虽时间不过短短的一炷香，但鹦哥身上的羽毛和足下细节却刻画得栩栩如生。

　　陆廷山觉得，这是一个完成度很高且工艺成熟的作品。

　　他毕竟出身世家且常行于宫中，所见器物都出自于北梁最高工匠之手，所以这只鹦哥于他而言，只能说在预想之内，并无任何新鲜之感。

　　他复又走到顾清晏所刻的鹦哥儿跟前，眼中闪过一丝差异。

　　这只鹦哥儿，虽然形体流畅，手法精湛，细节也处理得干净，但是，它的瞳仁却只是一抹灰白的弧度，竟是没有眼睛！

　　“哎呀呀，都说画龙点睛，画龙点睛，这画鸟也应该点睛才是，你们瞧瞧这般好的手艺，全都败在了这对眼睛上，一只没有眼睛的鹦哥儿，羽毛再鲜亮，那也是死物，哪里拿得出手。”

　　一位头发花白的长苒老者说完，选手这头立即哄然大笑起来。

　　“原本叫嚣得那么厉害，还说自己师父是什么徽州第一人，结果却雕了这么个玩意儿。不知是这徒弟太蠢，还是师父匡人哦。”

　　“姑娘，以后口气别放那么大，否则最后下不来台，丢面。”

　　“这位小娘子，做人嘛，就要愿赌服输，我刘全也不是个心胸狭窄的人，你呢，只要对着在场众人的面大喊，‘我师父败于邕州厢派门下，邕州厢派中原第一，’我就不跟你计较，如何？”

　　“哎，谁给你脸说自己第一，有没有问过我们的意见？”

　　……

　　一时间，众人吵闹成一团。

　　陆廷山向人群望去，却见顾清晏竟是像没听到众人议论般，一语不发，面色凝重。

　　她向他看来，眸色沉冷，摇了摇头，用口型说道：

　　“这里面，没有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