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回山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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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乍亮，陈无宁从睡梦中醒来。
昨晚睡得很好，醒来时，竟感到许久未有过的平静。
他不记得自己如何回的房间，身上还盖着薄毯，愣神片刻才反应过来，还能是谁呢?
他去后厨打了一盆水，洗干净了脸，又把发带松了，重新绑好。
丑院里只有一面小镜子，还被乌雪泥带走了，他只好把脑袋探到水盆的上方，仔细看了看自已的模样。
只觉从小到大都差不多，没怎么变过。
做完这些，陈无宁来到小院，对着坐在桌旁的荀洄，毫无预兆地、笔直地跪了下去！
他从没跪过荀洄。
这个师父在他的人生中出现得莫名其妙，认得更是莫名其妙，荀洄从没吃过他的一口拜师茶，也没有将他带到列祖列宗的碑前训过话。
如若平时，徒弟这样一声不坑地下跪，荀洄定然要吓一跳，然后车轱辘一样问上好些话，譬如怎么啦，这是做什么，你莫吓师父之类。
而此时，荀洄只是不错眼地盯着他，看他坚定地朝自己嗑了三个头。
他们各自都清楚，有些事，不得不了了。
荀洄已经准备好面对一切，在想从何起头时，陈无宁率先开了口：“师父，你杀了我吧！”
荀洄想过千万种可能，比如他会问：我的身世到底有何秘密？你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为何要收我为徒，却从不给我讲门派的事？
千万种设想，都敌不过那句“师父，你杀了我吧！”
荀洄的心绞痛起来，反问道：“为何？”
陈无宁坚定地回答：“我不想活了，我知道，师父一定有办法杀了我。”
荀洄终究没问出那句“你为何回来”，此刻已然明白，他是回来送死的。
“我死之前，只有一个请求。”陈无宁抬头看他。
“你先起来。”荀洄本能地伸手去扶，又想到从他跪下的那刻，师徒情分也就跪断了。
虽然他嘴里还喊着师父，也许只是经年的习惯而已，又有什么理由再去亲近，只好道：“起来再说。”
陈无宁依言从地上站起，像一根僵硬的柱子，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始终与荀洄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什么请求？”荀洄问。
“告诉我一切，所有的一切。”陈无宁深吸一口气，“无论师父做了什么，我都会去死，绝不伤害你。”
他与眼前的师父有过整整十五年的相处，那是一段漫长平静的时光，第一次被感动，第一次学会依赖，第一次见识到九洲的神奇，都是和师父一起的，永远无法抹掉的过往。
所以陈无宁在回来的路上就提前原谅了他，无论今天听到什么，总归师徒情分一场，他能做到的，也只有原谅了。
“你，真的准备好了？”荀洄再次确认。
“嗯。” 陈无宁坚定回答。
荀洄从木桌旁站起身，他没看陈无宁，而是走到了小院的篱笆旁。
他的目光穿透竹林，穿透瞕目的一切，飞向遥远的远处，声音如潺潺流水，划过整整百年的时光——
“我本名不叫荀洄，我姓乌，叫乌山，浮山派的亲传弟子都姓乌。”
对于这事，陈无宁并不意外，前不久在浑夕山，郁慎就曾问过他的师父是否名叫乌山，他当时就在心里种下了这个名字。
“嗯，我知道。”陈无宁点点头。
乌山没问他是如何知道的，沉思片刻，理出了一个话头。
“大约一百多年前，那时候我只有十几岁，我的掌门师父，也就是你带回来的那具白骨本尊，他叫乌云，当时正值风华正茂。”
“你如今已到了元神境，当明白一个修士修到四五百岁时，正是最耀眼的时候。我那时虽然年少，但日日看着我的师父，心里说不出的尊敬与爱戴。”
乌山讲得十分细致，仿佛要跟着回忆，再去触碰那一段不可言说的岁月。
“浮山派的事我没跟你讲过，其实说起来也并不复杂。”
“纵观整个修真史，唯二真正飞升成仙的两人，皆出自我派。开山祖师是一个，不过那是传说中的存在，别说外人了，就是往后过了几代的掌门也不清楚，我便更不大清楚。但第二个飞升成仙的，却是本派近几百年的弟子，也就是我的师伯，宿丛。”
这是个不常见的姓，陈无宁惊了一瞬，他听郁夜说起过他有一个师祖伯，却并不知姓甚名谁。
乌山转过头，直视着陈无宁的眼睛：“还记得你在流泉镇查白骨案的时候，受伤的事吗？”
“当时，雪泥哭着回来找我，身边还跟着一只人参草精灵。人参草兄妹我都认识，他俩是我的一个老友，名叫古槐的树精的族人，他们在做什么事，古槐曾同我交待过。”
“因此见到人参草之后，我就明白了，你早已认识了上神之子，宿林。”
说到这里，陈无宁避开乌山的目光，微微低下头。
九年前，他从安城回了丑山，并没将一切见闻都告知乌山，那是什么原因呢？
他从前想不明白，总是以不想让师父担心为由，欺骗自己，直至此时才发现，原来怀疑的种子早在心里种下了，甚至可以追溯到他十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乌山的时候。
“宿林的父亲，正是我的师伯，本派第二个飞升成仙的宿丛。”乌山郑重讲道。
陈无宁的思绪一下被打乱了，很想问点什么，乌山朝他摆摆手，似是自嘲般地说：“这些事情太久远了，我讲得没头没尾，你将就着听。”
他再次负手走到篱笆边，神色愈发沉重。
“关于师伯的事，我之前都是听掌门师父讲的，师父与师伯是同辈弟子，年岁也差不多，浮山派向来人丁不兴，他们那一辈只有他师兄弟两人，因此相处的时间颇多。”
“据师父讲道，师伯是一个性情奇特的人，他的奇特之处，并非性子孤僻冷傲，或是无法与他人好好相处，又或者有什么另类的喜好，而是他的道法理念与大多修士完全不同。”
“至于哪里不同，掌门师父只说，师伯身上，有种常人参悟不了的特质，他集中了人类本性里最广义的善良，这种善良并非出自自律，或者自我追求，而是骨子里生就带来的善良。”
“他善待所有生命，甚至有些在我们看来，根本不能算作是生命的生命。”
乌山转头看向陈无宁，问：“我这样说，你是否能够理解？”
陈无宁点了点头。
他哪能不理解，宿林不就是复刻版的宿丛吗？只是他在凡尘长大，经历过人心险恶与世事辛酸，多了一些自保的冷漠而已。
乌山想他或许明白，继续讲道：“后来，我也见到了宿丛师伯，还有他的伴侣，上神之子的母亲，那位从天宫下来的神女。”
“据掌门师父讲道，师伯很小的时候就飞升了，约摸当时气感才稳固下来，刚到凝神之境。可不知为何，偌大的修真界里，竟然是他飞升了，更不清楚的是，数年后，他又从天宫下来了，还有一名神女与之同行。”
“师伯和神女到人间后，自然先回了门派。那些年，浮山派所在的山脉清气大盛，盛到群山的灵脉都圈不住，直直往外飘，引得各家门派纷纷前来拜访，有的修士甚至以各种理由赖在浮山做客，迟迟不肯离去。”
“我的掌门师父，也就是乌云，被师伯从天宫带来的仙气滋养，那些年的修为也上了好几层台阶。”
“还有许多事，我也是到后来才想明白，当时逸散出去的仙气助力了很多有灵智的生命修行，这也是西边精怪频出的原因。”
听及此，陈无宁并未生出丝毫的骄傲与欣喜，反而感觉哪里不对。
乌山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本以为浮山派就会这样兴盛下去，可掌门师父的眉头却一天天皱了起来。”
陈无宁这才想通哪里不对，接话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是。”乌山点点头，“我当时很小很小，只得几岁，连衣服都穿不利索，自然想不明白这个道理。师伯与神女并没有一直住在浮山，他们在天地之间来去无影，也许在我看来日复一日的岁岁年年，于他们不过眨眼一瞬，因此见面不多。”
“我也曾试着问师父，门派如此强大，为何他总是不开心？师父什么也没说，待我长到十多岁时，突然说要带我下山游历。”
“我从没有记忆的时候就被师父捡到了山上修行，虽然天资并不算好，但也能感受到师伯和神女身上的仙光在慢慢黯淡，带给浮山派的仙气也在淡去。”
“我问过师父原因，他说因为师伯和神女下界久了，仙气自然会弱。我又问他们为何不回天宫，师父说天宫岂任人自由来去，那天下这么多的修士，也不知天宫能不能装得下。”
“我不明白这是不是真实的原因，因为师父并未再多说什么。”
“这些年以来，我一直在猜测，也基本断定了原因，师伯是私自下界的，神女也是，他们无法再回天宫。”
陈无宁垂下了眼皮，乌山知道他在听。
“我长到十多岁的时候，师父带我下山了。开始那一年好好的，看看山川湖海，品品凡尘际遇，也颇有趣。”
“可后来某天，突然出现了一群杀手。这群杀手里有正统修士，有魔修，也有精怪，甚至还有用活人做的傀儡，引着我们踏进陷阱。我们遭遇到世间罕见的、无所不用其极的杀戮手段，被追杀的途中，遇见了同样在凡尘的师伯与神女，他们也被追杀了。”
“那时候，神女已经怀了孩子。”
讲到这里，乌山脸上闪过一丝痛苦。
陈无宁想起了在子桐派尾岛的那夜，乌云的尸骨挖出来后，宿林说看见了一些画面，正是现下正讲起的，他们受了重伤，神女诞下他的那一段，于是问：“可知幕后黑手是谁？”
乌山摇摇头：“不知，时至今日我也不知。那群杀手太杂了，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此事距今已过百年，我也不大在外走动，没有太多消息，但纵观整个修真界，并没有谁真正获益了，反而整个修真界显出一股萧索的意味，几乎是要整体败倒的迹象。”
陈无宁无言以对，这种迹象他同郁夜讨论过，甚至郁慎的话里也有同样的意思，但怎么也理不出头绪。
乌山叹了口气：“被追杀的途中，掌门师父带我去过一回子桐派，他与子桐派的诸掌门说了什么，我并不知晓。记得当时只待了一晚，第二天，师父就带我走了，师父说是他不对，他没想清楚，浮山派现在一堆麻烦，不该再给老友带去麻烦。”
听及此，陈无宁心想，果然猜的不差，子桐派的覆灭当真与浮山派有关，不禁接了话：“子桐派...已陨落了。”
乌山抬起头，不可思议地问：“什么？”
陈无宁将东海之事简略讲了一遍，本想说“师祖最终还是给子桐派带去了麻烦”，终究还是把这话咽回了肚里。
听罢，乌山沉重地叹息：“如此沉重的债，浮山派哪背得起！”
他本只是讲述浮山派的这段往事，此时却有些不知所措地道，“子桐派，当真一个人也没了吗？”
陈无宁闭了闭眼，轻声回答：“还有一个，褚掌门的徒孙辈，叫做庄苼，他还活着。”
乌云脱口而出：“也好，也好，无宁，那你一定要……”
他的后半句，“尽力还了这个情”还未出口，陈无宁当头截断：“我是将死之人。”
乌山打住了话头，一阵晕眩。
陈无宁本能地想去扶他，又不动声色地缩回了手。
乌山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心里涌起翻云覆雨般的痛苦，咬牙道：“那就继续讲罢。”
“后来，我们又遭遇了一次大规模的屠杀，师伯在这次围剿中仙去了。师父曾说过，师伯的修为并不高，甚至连元神都没有，但他有神相。可惜神相在长久的下界中没有仙气持续供养，慢慢失去了力量。”
“师伯死了，我大哭一场，质问师父为何不回浮山避难，门派有结界，有掌门环镇着，那些人杀不进来的。师父只是奇怪的笑了笑，他摸着我的头，问我性命重要，还是传承重要？”
“我当时太小了，实在不明白其中的深意，后来逃亡百年才悟了，门派的传承远比个人的性命重要。”
“先不说我们一行能否安全回到浮山，就算回了，难道永远龟缩在结界里吗？更何况追杀我们的人用的全是邪魔歪道的手段，就算今天攻不破结界，明天呢？难道要看着千万年的浮山被屠成一片焦土吗？”
乌山的情绪明显激动起来，连音调都高了不少：“所以这一百年里，我也不回浮山。师父的遗愿我一定要替他完成，将浮山完完整整的留给下一辈，再下一辈，千千万万辈。”
因心绪起伏过大，乌山身上的魔气丝丝缕缕地渗出，但他修为不高，自然看不见自己已经有入魔的征兆。
陈无宁不动声色地弹出一道灵流，将他的魔气逼了回去。
乌山有些脱力了，走回木桌旁，一手撑着桌子，喃喃低语：“师伯死了，我同师父，还有怀着孩子的神女，也只是勉力支撑。没过两天，神女也不行了。她临死前，师父用剑划开了她的肚皮，把那孩子抱了出来。”
那时的血腥味乌山记到了现在，他从没想过人还可以这样死，更遑论神女是神。
乌山的声音里已带着颤抖：“神女咽下最后一口气前，从心口召出了一朵莲花。她告诉我，百岁金莲里，盛着宿丛飞升的秘密，也是天宫最大的秘密，你一定要保管好它，豁出命去保护它。”
“她还说，我的孩子，叫做宿林，你可记好了。”
“我当时吓到发抖，神女咽气后，已经重伤的师父把刚出生的宿林交给了我，还把他的剑，连带掌门环一起交给了我。”
“我不敢接，又不得不接，因为在此之前，师父已经叮嘱过我了，他最后也只说了两个字，去吧。”
乌山说着，似是想起了师父那遥远的叮嘱：“师父说，你是我派这代唯一的一名弟子，门派的传承全靠你了。你要努力活下来，不计手段地活下来，然后收徒，传承千千万万代！”
讲及此，乌山闭上了眼。
陈无宁等了很久，才听见他的声音再度响起：“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如何带得了另一个孩子。我曾无数次生起寻死的念头，只要死了，便一了百了了，可又害怕对不起师父，他可是我的掌门师父！”
陈无宁轻叹：“所以，你还是坚持了下来。”
乌山点点头：“后来，我绞尽脑汁，想出了一个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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