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如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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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雪瓒望着这行字，也同样微微怔了神。
她从未想过要教魏拂璋习字，不过是自幼养成的习性使然。这习性，与她的母亲怀宁县主脱不了干系。
自父亲为救先帝而战死，虽被世人冠以雄伟英才的盛名，有了万贯家财、诸多厚爱，可怀宁县主却愈发地消减低迷起来。
在她闭门不出的十余个日夜后，怀宁县主终于再次打开了房门。
可这一开，便将赵雪瓒原本本该明快的童年彻底扼杀。
她的母亲将对亡夫的思念爱慕、汹涌愧意皆化为了对赵雪瓒的严苛。
怀宁县主要她习字，便是春夏秋冬一日不准歇。
若有半个字散漫得失了筋骨，便用戒尺狠打数十下，乃至掌心高肿、渗出血珠，仍要她握紧笔杆，咽下涕泪一个个字儿地磨。
冬日有时犯起懒，怀宁县主便将案几搬到院内去，令她冒着风雪习字临帖。孩童两只手冻得青紫臃肿，笔都端不稳，便叫下人打一盆热水来。
手若不听使唤，就浸入铜盆中泡上一泡，随后擦干掌心，继续写。
赵雪瓒坐在风雪中一刻，怀宁县主便也坐在风雪中一刻。
她的身脊比赵雪瓒绷得更笔直骄傲，更显得悲哀。
赵雪瓒在很久一段日子里，都不懂这样堪称偏执的坚持，到底图什么？
论情谊、家世，这继后之位，本就该是她的。
直至怀宁县主病逝时，赵雪瓒都未曾有过几分哀伤，只是释然。这个困住了她半生的女人，终于安然地卧在棺中，能好好地歇上一歇了。
不知她病死时，可还端持着那样的做派。
赵雪瓒不愿深究。
“爱恶欲，七情俱。”她饱满莹白的指尖轻点着这六个字，“魏卿可知晓是什么意思么？”
魏拂璋等她说下去。
“喜欢的是爱，痛恨的是恶，贪恋的便是欲。这是人的七情，是天生便具备的根本。”赵雪瓒缓缓。
她的身段儿徐徐挺直，与他撤开了身。
魏拂璋竟感到几分贪恋。除却贪恋以外的那两个字，他不敢细想，也不该细想。
平生中他最厌恶经文，此刻却不禁借着春光去望她的侧容，犹疑再三，最终问出个实为僭越的问题。
“太后娘娘的爱恶欲，又是什么？”
话落，他便后悔莫及。
这张嘴，怎么就比脑子来得快一些？她的爱恶欲，干他魏拂璋屁事。
他心底认了，赵雪瓒此刻如何责罚他，他都心甘情愿。
殿内却出奇地静默下来。
她背身而立，被这个问题似乎激得说不出一句话。
他等了许久，等不来一声回答。
直至殿中珠帘被风托响，赵雪瓒的声音才缓缓传来。
“你僭越了，魏卿。”
同样是寥寥六个字，却比“爱恶欲，七情俱”更为晦涩难懂。
魏拂璋低颈，“……某知罪。”
“罗六卞，将魏家郎送出宫去罢，今日不必再抄了。”她徐声。
眼见着罗六卞将要收案，魏拂璋却是一把将案上官纸压在掌下，掷地有声：“还没抄完，我不走。”
赵雪瓒一怔，回脸瞧他，略感意外。
魏拂璋理直气壮，实则心虚：“太后金口玉言，若是未能抄完便留宿在此，难不成是逼某在此过夜么？”
这话堪称不知廉耻，罗六卞都没脸听。
他腹诽，赵后也是你敢戏弄的。
这番话倒是未曾让赵雪瓒动怒，只极轻淡地一笑，风情十足：“极好，魏卿便仔细抄录罢，哀家疲乏，要进去歇息了。”
“罗六卞，”她稍一抬掌，搭上他，“若是天昏，便为魏卿掌灯，待他抄完再送出宫去。”
罗六卞应声，扶着赵雪瓒徐徐入内，身影缓缓消逝在魏拂璋眼中。
窗外微风渐起，拨得案上官纸簌簌作响，他低眼望去。
如此流丽的六个字，轻飘飘地落在纸上，掷在魏拂璋心头隐有余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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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初，兖宫内外早已夜色深重。
赵雪瓒听见动静，倚在榻上懒声问道：“送出宫去了？”她抬眼，对上罗六卞。
罗六卞如实答。
“禀娘娘，抄完了，不缺不少抄录了三遍，奴才刚将人送出宫去。”
她不紧不慢地应了一声，屏退罗六卞，将床帐遮放下来。
帐内昏暝，淡淡透着殿内几盏烛火，聊胜于无。
赵雪瓒心中不由浮出日间时，魏拂璋所问她的那个问题。
“太后娘娘的爱恶欲，又是什么？”
是什么？
她已经很久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了。或者说，自她开蒙读及这句话起，也未曾思索过这个问题。
除了出现短暂如冬昼的谢退平外，无人关心她的爱恶欲。她的母亲怀宁县主，只在意她能为赵氏一族带来多少荣光；她往日相与的那些后妃，只在意她几时跌下后位，被万人践踏；而先帝，她恩谢于他的慈悲与包容。
可在他眼中，她也不过只是个释放愧疚与恩情的载体。
赵雪瓒疲惫地睁开眼，心中再度浮出“谢退平”这个名讳。
这个早已与她阴阳两隔的男人，曾出现在她每个夜晚的梦中。
在数载前的长安，谈及“箜篌仙手”四个字，便少不得论说谢退平其人。所奏箜篌有如神音，堪称国手。怀宁县主将谢退平引入宅府，聘其教授赵雪瓒箜篌技艺。
为娘子清誉，两人隔着一道绣屏而坐，互不见姿容。
谢退平的声音温润有力、冽如冬泉，一如他掌中的弦音。
偶有赵雪瓒奏错琴弦的时刻，他也不责怪，反倒安抚：“娘子无需局促，某自然不会以戒尺责罚。”
他俨然是知晓她日日被打手板的。赵雪瓒不由两颊羞红，心中赧然。
每值她奏得流利清鸣，谢退平便由衷柔声，不吝赞意。
“娘子一双妙手。”
她无数次想撤开那道绣屏，瞧瞧誉满长安的箜篌仙到底是怎样的姿容。可赵雪瓒到底不敢违抗怀宁县主。
在一日日的授课中，谢退平同她聊起许多往事。譬如他的故乡并非长安，而是远在南部的明州。
长安无海，而明州却毗邻一片汪洋，偶有白鸽在沙岸振翅而飞、渔民洒网高唱民歌，恣意无比，他的箜篌之音反倒最为苍白无力。
绣屏之后，谢退平的身影若隐若现，她只能窥得见屏下他半抹柔蓝的袍衫，透过它，赵雪瓒犹如窥见一片偌大偌深的汪洋。
“娘子若是长成时，可亲至明州瞧瞧。”谢退平温声。
话落，他自知戳中女子心事。赵雪瓒出身名门烈士之族，此生想来早已敲定于长安华都，又如何赶赴千里之外的明州贫地。
她沉默下来。
翌日习课时，谢退平赠她一只白鸽。
他的手绕过绣屏，提着铜笼，里头俨然是一只尚且稚嫩的鸽鸟，浑体洁白如玉，两眼轻灵圆润，一眨不眨地凝着赵雪瓒。
谢退平的手颀长有力、修洁有致，是她此生见过最好看的一双手。
这样美的一双手，能奏出这般的弦音，亦是合乎她的想象。
她所不能想象的，是谢退平的姿容。所谓琵琶仙，在赵雪瓒心中成了只有在梦中才能圆满的画像。
只有在夜深静极时，她才敢在心中承认她爱慕谢退平。
爱慕两个字，赵雪瓒笃定万分。
只是不多时，陛下要立继后的消息传遍长安，而在此之后，赵雪瓒的名讳被勾上了。在怀宁县主一声声“官人在天有灵”之中，她只有麻木地俯首听命。
与谢退平的最后一次隔屏对坐中，赵雪瓒第一次岔开话题。
“我将嫁予中宫了。”
他原本端持的话音陡然一颤，继而静寂下来，两人默然无声。
许久，谢退平才缓缓贺词，“兖国很快便有一位擅奏箜篌的国母了。”
除此之外，似乎并无悲色。
赵雪瓒心中猛然一痛，追声道：“我要嫁人了。”
她怕自己说得还不够明白。
谢退平轻轻奏响一记弦音，低沉凄婉，伴随着他的一声晦涩难懂的回应。
“……我知道。”
“你不想瞧瞧我是什么模样吗？”
她两眼微红，眼前箜篌隐隐模糊不清。
赵雪瓒分明看清，屏后他的身形顿然一滞，不再言语。
“我要记着你的样子。”她眼见着便要握上屏摆。
谢退平的掌心抵住了，沉声，“不可。”
“为何？”
“……谢某，不敢僭越。”
赵雪瓒心中骤然犹如撕伤。
周遭监课的嬷嬷早已窥出几分不寻常，此时终于忍不住出声提醒：“赵娘子，不日便是入宫受封的时候，万不能失了体……”
她的“面”字还未脱口，便被赵雪瓒掺杂着抖颤的哭腔喝止：“住嘴！”
谢退平默然数息，温声：“嬷嬷说得是。娘子，谢某的课已结，该告退了。”
他一顿，话中隐隐作颤。
“如凭可伴随娘子左右，聊作逗趣。”
赵雪瓒拭泪，令声道：“谢退平，我以日后国母的身份命你，将这扇屏撤开。”
谢退平一怔。
嬷嬷叹声：“娘子若执意如此……”
“你敢与我顶嘴。”她冷声。
嬷嬷消了声，大感荒唐。
这场闹剧最终到底是怎样结束的，赵雪瓒牢记于心。
作者有话说第8章 如凭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