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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不自量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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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寥寥一个字,在偌大空寂的内殿之中一如惊石震湖。
越奴遽然间僵直在帐前,春窗外夜风忽作,将那重重床帐穿拂挑拨而起,隐隐透出一双交缠重叠的男身女体,赵后的乌发散垂如墨,男人的身脊将其全然拢括在怀中,大有猛兽护犊之势。
他心间大触,不由忙退一步,显出几分跌晃。
赵雪瓒的声音也透过薄帐传出,虚颤无力:“你……退下。”
越奴如蒙恩般背过了身,慌措耻辱地疾步而去,历经殿外罗六卞惊疑地目光,他连头也不敢抬起,唯恐泄了秘辛。
赵太后帐中早有男郎伺候,却还要他在外跪守。
他何时尝过这样的轻蔑与漠视。
越奴甫出了殿,赵雪瓒才得以恣意地喘息,挑起脖颈来深吸一气再尽数释出,冷声。
“威风耍够了,这会儿该将哀家放开了。”
魏拂璋垂眼,视线锁在她乌密的鬓间,“你将我逐出九华殿,是否为了和他?”
“不是。”
她打断他。
赵雪瓒与他四目相对:“即便是,又与你有什么干系?今日你的所行,足够哀家……”
“取我全族性命,我知晓。”魏拂璋低声,“你大可现在便杀了我。”
她轻蔑一笑。
“你以为你在同谁说话?”
他如实:“当朝太后高赵氏。”
赵雪瓒被他的毫无避讳搞得哑口无言。
“自我潜入九华起,便已不惧你是谁,我眼中没有高赵氏,只有赵氏。”
魏拂璋的声音在清瑟的夜中尤为明晰,字字句句敲叩在二人耳畔。
赵雪瓒久久地凝着他。
“能不能……让我继续陪在你身边?”他忽地矮下了身,贴在她耳畔呢喃,弱着声,沾染了几分极易察觉的乞求。
赵雪瓒的掌心缓缓游到他颈后,轻拍了两记,漠然:“起身。”
他仍旧不动,直至她沉定的声音响在帐中。
“你以为自己是谁,敢舍去高赵氏的‘高’字?你有几条命能舍?”赵雪瓒逼视,“哀家是一国之母,先帝正妻、陛下嫡母,这个‘高’字,能使我此生富贵无忧、荣华无量。”
“你不过四品朝官之子,而今陪在我身侧,除了给哀家落人话柄,惹出端倪外,还能带给哀家什么?”
她笑了笑,红唇映在月色下,显出十分的薄凉:“魏卿,你也到了该议亲的年纪,此后去择些看得上眼、门当户对的女郎,切勿再让哀家觉出你的不自量力。”
说罢,赵雪瓒轻易躲开他的怀抱,竟察出几分冷瑟。
夜风轻摇,晃得烛火曳变。
门当户对、不自量力……
这八个字的威力显然要比“乐殊贵贱,礼别尊卑”八个字更甚。
它通俗浅薄,但直抵人尊严的至深处,挑断筋骨、切中要害。
魏拂璋僵在原处,久久无声。
这些话之于一个少年郎而言,将有怎样的攻势,于她而言早有预料。不过是男郎心事不了了之,此后神伤意冷多时,便也自愈了。
可她再经不起所谓的神伤意冷,也遭不住九华殿中再激起另一番本不该有的涟漪。
魏拂璋缓缓跪坐定身,二人对坐之际,他的脸色并不好看,堪称牵强:“为何他能,我不能?”
他还在不甘。
“哀家需要的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男郎,乖顺懂事、温驯体贴。”
“……我能,我改。”他颤声。
“九华殿不会只有一个男郎,还要他能泰然共处、绝不善妒。”
赵雪瓒的神色淡漠。
这句剜心之言经由她一张娇艳的唇吐出来,尤其锋利伤人。
魏拂璋自觉身脊一绷,连话也端不稳,可他不愿就此罢休:“为什么?”
他紧紧追声,“为什么要许多人?为何不能只有我一个?你要温驯,我此后再不同你顶嘴犯浑,你要我做什么,我便在九华殿中做什么,绝不悖逆;你要我体贴,我便为你不再去军营,日日守着你。他能跪守,我便也能跪守着你入寝,我素来尚武,能比他更让你觉着安……”
“心”字还未敲定,赵雪瓒的话便再度漫入他耳底。
她问得直截了当,不留余地:“你如此执着于哀家,是么?”
魏拂璋一怔,试着参透“执着”二字。
自情动那一刻起,他的的确确,日日夜夜惦记着九华殿中的这位孀居赵氏。如若说这便是执着,那他并无避讳。
“是。”他沉声。
赵雪瓒轻轻颔首:“我也有一个执着的男郎,正因有这么个人,我才觉得一个人与许多人并无什么不同。”
她的话堪称刻骨。
“终归都不是那个人,是谁与不是谁,是哪个人或哪些人,又有什么区分。”
什么区分……
魏拂璋定定看着她:“是谁?”
她坦然。
“谢郎已逝,再无旁人可替。”
区区十个字,魏拂璋自觉溃不成军。
乃至他退离九华殿时,自认为比那位越州乐伎还要狼狈些。
他以先者居上的优势击退了越奴,而赵雪瓒口中的“谢郎”二字却以同样的境地将他也逼退。
殿内两壁的烛火幽幽,他的步伐迟钝沉缓,可还是在绕出绣屏的刹那将罗六卞唬了一跳。
一刻钟前越奴适才出,此际又见着魏家郎,罗六卞一时折身而跪,颤着身不敢言语。
魏拂璋缓缓停在他身前,凝了许久,不知在思量何物。
他出声:“九华殿的守卫松散不均,总管切记提点。”
罗六卞一怔,不由仰起脸来瞧。
烛色蟾光相交之处,魏拂璋面色晦暗僵冷,他只看了一眼,便又急急埋下,久久才闷声答复:“……是。”
眼前魏拂璋仍未离去,他站定在罗六卞身前,仿佛凝滞。
罗六卞便也不敢动作。
他察觉魏家郎深吸一口气,久久才徐徐释出,极浅极长。
魏拂璋淡声:“此夜又寒,为她加衣。”
说罢,阔步而去。
徒留一室烛光寂廖,罗六卞愕然不动,跪立屏前。
里头到底生出怎样的一番变故,他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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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云雾低沉,一场浓春的雨将长安遍湿,那曲《玉妃引》透过九华殿潮润的宫墙再度传泛内闱。
赵雪瓒合眼听了许久,直至最后一弦落定在越奴指下,她仍未动作。
越奴在座下跪着,不敢惊扰。
她缓而轻声:“昨日,委屈你了。”
此话落地,越奴微微一惊,不曾想赵后竟主动提起。
可他回想一夜,辗转反侧之际便也释然了。
世间权势两全的男郎多得是妻妾成群、后院拱火,赵雪瓒身处太后之位,殿中多蓄养几个男郎面首也不为稀奇。
否则哪有身为继子的陛下为继母寻乐伎的道理呢?保不齐赵后喜好玩乐、贪恋男色是内闱尽知的。
越奴低了低颈:“……娘娘言重了。”
说罢,二人陷入寂静。
他心中实则没底,今日却又不见昨夜那位有意给他难堪的男郎,不由生疑,试探道:“如何不见昨日……那位郎君呢?”
赵雪瓒兀自不动,话很分明。
“昨日的郎君不是唯你一个么?”
越奴一怔,不由定睛在赵后身间,实则在琢磨她的意思。
这是有意遮掩。
他急忙低脸,不敢再接话。
“昨日你独自跪守在内殿屏前,难不成还见过旁的郎君?”她半睁凤眼。
越奴忙道。
“不曾,想来是奴昨日跪守疲惫,今日才说了诨话。”
赵雪瓒徐徐颔首,笑了笑:“你很怕哀家?”
“奴……”他略顿声,“奴心中实则是敬仰、喜欢,娘娘乃一国之母,奴不该怕。”
“喜欢?”
她细细品味这两个字:“你说你喜欢哀家?”
越奴一时不敢正面应答,唯有垂面候着。
“可你对昨日之事,倒显得十分坦然。”
昨日之事?
他一时有些分辨不清昨日之事指的是让他跪守屏前,还是帐中的另一位男郎。
若说前者,上位者号令他没有不听的道理,谈不上坦然二字。可若是后者,此事赵后分明有意遮掩,他怎敢正面再答?
这番回答他雕琢了许久,才递到了赵雪瓒耳中。
“奴……谈不上坦然。只是知晓娘娘身处尊位,内闱孤寂,若是能有郎君同奴一般一心侍奉娘娘,奴心中亦觉得宽慰。”
寥寥数语,将殷勤献媚四个字以毫不油腻、厚重的方式全然刻画出了。
纵然是谁听了此话,也要觉出几分动容。
赵雪瓒抿唇一笑,却不及眼底。
她心中忽地冒出昨夜魏拂璋叩心的一问——“为何不能只有我一个?”
“这把箜篌,可有旁人奏过?”赵雪瓒幽幽开口,望向越奴。
越奴始料未及这么一问,不由一怔,如实答话。
“不曾。此箜篌系越州乐坊掌柜赐奴,爱乐之人素不令旁人染指。”
赵雪瓒望着他:“哀家也有一把箜篌,陪伴之久,从不让旁人沾染分毫。”
说罢,她静默良久,乃至越奴都感到几分莫名。
他实在猜不准赵后今日的一番言语到底有何用意。
直至春窗外寒雨见斜,隐隐有飘入殿中之势时,宫奴起身遮窗,才将赵雪瓒的神思拉回许多。
她若有所思地开口,呵然一叹:“是啊,如若真喜欢,怎会愿意同旁人来共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