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向太后乞百年》嫦娥观露

15、私心作祟

　　说罢，罗六卞转身欲走，魏忌忙出声唤住：“罗总管、罗总管，劳您说分明些，娘娘这是……何意？”

　　罗六卞撑着一张好脸儿，好歹定住了身，虽是笑着，可面上不乏对魏拂璋的指摘之意。

　　“魏大人，适才是个什么内情，当奴才都报与娘娘听了。既是公主伴读，令郎合该行事万全些，如今娘娘很是不悦，说了今日不见。”

　　魏拂璋立在数步之外，心中微微沉了下去。
　　不见。
　　原先他是极推脱这伺候笔墨的差事的，可如今听了“不见”二字，心中竟无端黯然。

　　魏忌听了此话，心也寞然起来，却到底存着几分念想，“犬子愚钝，让娘娘大失所望……娘娘可说什么时候再见？”

　　“没说。”罗六卞笑吟吟着，话却扎人，“您先将令郎带回府上罢，往后什么差遣，宫里头必是知会的。”

　　此话分明是告诉他，太后娘娘若是日久不见，那魏拂璋这入九华伴读的差事便也丢了。

　　魏忌心火难消，好声好气地送罢罗六卞，回过脸便冷着声。
　　“回府。”

　　**

　　魏周氏在府上等得心焦，她先前原是对这差事提心吊胆的，可次日魏忌的一番话又令她欢心起来。

　　话里话外，分明是看中了她这嫡子，要留在九华殿多加指点倚重。

　　不曾想魏拂璋这浑不吝全然不领好意，竟能因流连长乐坊而耽误了入宫伴读的时辰。魏周氏在府中难得将牙都快咬碎了，跟着魏忌也骂了一路的不争气。

　　她正坐着，听见外头不小的动静，忙又扯着身边伺候的婆子一道儿出门去瞧。

　　廊下，魏忌擒起长鞭朝着魏拂璋的身脊狠抽一记，牙关龃龉，破口大骂：“你可曾半点将你老子放在眼里过！我魏族的脸快将被你败完了！”

　　魏拂璋僵着身背，一声不吭地挨了一鞭子，却也不动。任魏周氏看得心疼，也深知此时拦不得。

　　她恨铁不成钢地附会，“你父亲今日说得无错，娘娘如此看重你，亲许了你父亲要好生督促。你往日若只在军营里，那偶染风月倒也不算犯了忌讳，可你当今是要为丰亭公主伺候笔墨的人，怎么能因这些个风月事儿，耽误了入宫呢？”

　　话音甫落，眼看着魏忌又将甩下一鞭子，魏拂璋阔掌一拦，硬生生扣住了来鞭。

　　他力道蛮横，魏忌一介文人不能破，唯有气急：“你以为自己无错是不是！”

　　魏拂璋笃声。
　　“我未曾沉迷风月。”

　　这话落地，魏忌怒极反笑，“那长乐坊里里外外的人冤枉你了是不是？你若不是流连风月，怎么半夜不归府，出了秦楼偏往驿馆跑？卯时又为何不去银台门前候着？”

　　因为彼时他不欲与赵雪瓒相见。
　　他心里烦闷。

　　一瞧见她那张狐狸面，他就心烦意乱、神智全无。

　　尤其听了她那席话，魏拂璋愈发不能和她共处。自听了那番话，他脑中除却赵雪瓒一人的身影，还有许许多多无名的郎君，如何与她痴缠玩戏，如何耳鬓厮磨、谈笑风月。

　　并不仅因赵雪瓒的太后之尊。
　　魏拂璋深知，这是他狂妄的私心作祟。他将她视作了一个女人，一个能与他相近缠绵的女人。
　　因此，她的那句“自然”在他耳中听来形同背叛。

　　他不能再深想，也不敢。

　　可若是他们能，他魏拂璋为什么不能？

　　魏拂璋一时怔神，不觉间背上又被猛笞一记，不由吃痛拧眉，身脊沉下几分。

　　魏周氏见状，终是舍不得了，忙去攀住魏忌：“好了、好了，哥儿也知错了，此事算是长个教训。”

　　这话将魏忌激怒，当即厉喝。
　　“你当他知错了？你看他哪句认错了？他如今敢如此恣睢，多是你慈母多败儿！”

　　这场战火转而变换在魏忌与魏周氏之间。
　　妇人听了这话，委屈得两眼透红：“他本就是个练武的！你们非要他去做伴读，这不是由着哥儿日日委屈吗？你瞧他自打入了宫，哪天露出过笑脸来？家中有昌哥儿读书便罢了，非要人人都同你这个做父亲的一样拘在书台上么？”

　　魏忌冷笑，“你就为他分辨，你看魏家几时完！”

　　魏拂璋被两人扰得心烦意乱，不由怒声一呵。
　　“都噤声！”

　　这一记声势，将魏忌与魏周氏俱是唬了一跳，两人难得顺从一默。

　　魏拂璋深吸一口气，捋清心中所想。
　　“我未曾去九华殿，并非是流连风月，若真是流连其中，何必半夜跑至驿馆歇息，不如与曹畚一道儿歇在长乐坊。”

　　魏忌横睨他一眼：“那你缘何不去？”

　　他怎么说？
　　难不成要说，他对当朝太后心生觊觎？还是说，他自觊觎之后，又知晓了赵太后曾屡屡不忠、罪不容诛？

　　这些个话，每个字儿挑出来，也是足以全族殒命的秘辛。

　　魏拂璋被这一问逼得无从开口，唯有硬生生应付过去。
　　“我不喜欢读书，更不喜欢瞧人眼色。”

　　说罢，拂袖而去，房门紧闭不出。

　　徒留下魏忌与魏周氏在原地气结。

　　**

　　当日，魏忌下令不许家奴给魏拂璋呈奉膳食，硬要饿他个一两日长长记性。

　　饶是魏周氏再哭闹，魏忌也铁了心的要肃整一番。

　　彼时膳桌上便只余下魏忌、魏周氏与长子魏继昌三人。

　　魏继昌素日浸在书文里，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脾性，养得一身内敛沉郁。听闻此事后，他倒并无多少意外，显出些平常来。

　　“何苦要到宫中去侍奉笔墨。”魏继昌漠声。

　　魏忌对这话颇有些不苟同，难得驳这贤儿：“在太后娘娘身旁多得指教，日后若是为官，岂不多了倚仗？”

　　魏继昌听闻此话，面上蔑色微不可查。
　　“赵太后如今二十又一，我听闻她先前在内闱中堪称横行霸道、恃宠而骄。父亲让这样的人指教璋哥儿，也不怕将璋哥儿引上歧路。”

　　这话让魏忌与魏周氏脸色一变，忙打断他：“我儿，这般大逆不道的话怎能说！”

　　魏忌补说道。
　　“非也。先前内闱早已是前朝的事儿了，自先帝崩逝，我见赵后多有贤德之论、社稷之心，人时时不同，我儿何必如此悲观？”

　　魏继昌听了这话浑觉天真，微微一哂。
　　四下无外人，都是些掌握身契命脉的家奴，他话里僭越：“什么不同？人之本性难移，事出反常必有妖，你小心些还是别叫璋哥儿惹祸上身，免得我文举有误。”

　　说罢，搁箸而去。

　　魏继昌养在膝下二十余载一贯温驯知礼，如今话里话外竟遍生尖锐，教两人一时久久缄默。

　　良久，魏周氏才冷不丁抛出一句：“书读得多了，如今跟你真是愈发地像。”

　　魏忌无言以对。

　　**

　　夜月伶仃，孤影在案。

　　魏拂璋独坐了良久，合眼便回响起罗六卞回禀的一字一句：很是不悦，说了不见。

　　八个字，如判决公文般将他推上了危处高台，退不得、无处进。

　　魏拂璋自幼粗养，无论待谁从无细究深想，话里话外的意思他从不屑于反复剖析。可当下，他止不住地将罗六卞递来的话一遍遍回念。

　　不悦。
　　赵雪瓒是不悦他失约，还是不悦于他入长乐坊？魏拂璋无解。

　　终归总不能是不悦于他昨夜冒闯汤池。
　　她分明显出许多戏谑拨弄来。

　　魏拂璋眼前横生媚色，腹火陡起，只得硬生生调息压下。

　　若是不悦他失约，大可当面问罪，左右再罚抄他数遍经文诗词，他也认；若是不悦他入长乐坊……

　　魏拂璋一时哑然。
　　凭着赵雪瓒的脾性，他自认为这一猜想颇有自作多情的嫌疑。

　　这女人的心思怎么这么难猜？

　　魏拂璋倏然起身，推窗而视。院内空空落落，春风拂地、落英抛身，坠至月明处，花色凄艳。

　　他竟徒生伶仃。

　　昨日孤身在九华殿内，被赵雪瓒字字句句敲打时，他尚未觉出这般落寞；独坐在案几前疾笔时，他也不觉漫无尽处。

　　此际，却察出无尽的寂寥。

　　他要见她。

　　无论何种缘由、什么身份，他要俯身在她身前认错受诲。

　　若是她怪他失约，他便久跪不起，待她解气为止；若是她责他流连风月，他便将昨日之事一一说与她听。

　　横竖是死罪活罪，他要从头到尾细细分辨，他如何为昨夜一句“自然”而自煎自苦，又如何在长乐坊中遍处无依，莺莺燕燕尽不如九华殿的姿容三分。

　　可魏拂璋不能忍她就这般将自己撇在一旁，不管不问，也不见。

　　**

　　九华殿内寂寂无声，偶有如凭数记闲鸣、抖翅之声再无杂响。

　　赵雪瓒倚榻阅卷，宫奴在侧持剪剪烛，轻慢有度。

　　“娘娘。”罗六卞低声，不敢惊扰，“将作监的右校署丞在殿外恭候，娘娘可见？”

　　她将书卷一合。

　　将作监掌宫苑修葺，而今她迁入九华后才察出宫墙四处多有斑驳脱色，高见特许将作监的朝臣来一一细审。右校署丞另掌瓷器内饰，也另许赵雪瓒拣出些翻新或更替的，由右校署丞一一登册。

　　须臾，殿前缓踱出一身袭浅青官袍的年轻郎君，圆领窄袖、佩进贤冠，风流蕴积、丰神如玉。

　　赵雪瓒的身段不由坐正了些，细细审看下去。

　　蔡容与见着座上，端身伏礼，温声款出。
　　“微臣将作监右校署丞蔡氏，拜见娘娘。”

　　她散漫视下，朝他徐徐招臂，“烛火幽微，你靠近些，哀家瞧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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